佛兰德镜子(16)
第10章 在布鲁日停靠
携带画的乘客不再说话了。故事从午夜讲到了拂晓,两个乘客已经能在天光中看见彼此的脸。他们神色都有些茫然,就像刚经过一段长而昏暗的隧道,再见到光时便不得不眯起眼睛。对面的乘客也沉默了许久。看得出他有话要问,却迟迟不开口,仿佛他那些问题已经被别人问过了。
当经历由暗转明的时刻,人对宇宙的看法便分为了两种:一种将生命比喻为夜间穿越一座灯火通明的房子,生前死后都是茫茫黑夜;另一种则认为,生命之旅就如白日里穿越洞穴,活着时才恰恰在黑暗中。那么我们刚刚进入了哪个阶段呢,是生命的起点还是终点;前方将一直明亮下去,还是会再次进入黑夜。现在到哪儿了呢,既然天已经亮了,我们可能已经穿越了大半个佛兰德。两个人都听着列车前进的隆隆声;行李架上的画幅静静俯视着他们。
——我始终好奇您在雨果·凡·德·古斯的画中看到了什么;对面的乘客说,画框里的手记又是怎么写的。
——我知道,我的故事难以服人,携带画的乘客声音有些干涩,或许这些都是我的臆想,画框里的手记或许也是某位先人的虚构之作,通向别的故事;但从哪里开始是臆想,哪里开始是真实呢?我们不知道雨果的画经历了什么。故事中的人物并没有实现他的愿望。扬的悲惨结局,也许让修道院的圣物被随意处置和变卖。也许堂·迪亚戈身不由己,无法完成他的心愿。毕竟,我在布鲁塞尔找到画时,它被遗忘在古董市场的角落,并没被送往西班牙。我能找到的,也就是这么一小幅。我们不知画被谁肢解,不知它被分割成了多少份,落入何人之手,究竟散落在哪些地方……
——我不认为您的故事全是臆想,对面的乘客说,也许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让您上了这趟火车,拉开了这节包厢的门,将这幅画置于我的头顶;如果画里真的有无以计数的镜像、无限纵深的世界,也许我们都是其中的一环。携带画的乘客听见这话,感到背后一震,不清楚那是来自铁轨的撞击还是内心的悸动。他低下头,这时才看清旅伴手边的书:比利时古代历史与文献学档案,1940年布鲁塞尔出版。
——啊,他脱口而出,我记得,您研究古代历史。
——您别笑话我,对面的乘客说,这期杂志发表了我的一篇文章。不,严格说来是半篇。
——为什么是半篇?另一半什么时候发表?
——不会再有另一半了。
现在,他不会听不出旅伴话中的苦涩。样刊是在我动身前送来的。旅伴继续说,我本想把它扔进垃圾桶,可还是无意中带上了车。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人们还是会读它,会惋惜,会猜测,甚至自己续上结局。但一个没有结论的研究算什么呢;直到您拉开包厢门,我们开口寒暄,直到您放下行李,我们对面而坐,我都在想这个问题。然后,您开始讲故事了。我并没料到,在某一刻,我的疑问有了解答。作为回报,我也愿意给您讲一个故事,算是对您的故事的一个注脚。
——啊,后半篇文章,您要用故事讲出来……
——是的。而您将是唯一的读者……我不知道。我口才有限,也许不能像您讲的那样好。
——不,我洗耳恭听。
好吧,我先前跟您说过,我住在奥斯坦德,时不时去一趟列日。每次,我在相熟的旅馆租个房间,就一头扎进这一带的图书馆。多年来,我都在探索古罗马时期比利时人留下的文献。
任何一个中学生都能背诵恺撒著名的开篇:“高卢全境分为三部分,其中一部分住着‘比利时人’……”据恺撒说,他们是高卢人中最勇敢的一支。我不想枯燥重复罗马征服高卢,比利时人同日耳曼人的渊源,以及这里成为罗马行省的历史。我们不清楚高卢比利时人何时接受了基督教,但在《信经》形成的时期,他们确实已在大公会议上占据了一席之地。在漫长的时间中,流传至今的古籍固然有限,可我们连这些也知之甚少。在我看来,这工作就像拼拼图一样,常常错位,常常丢失,却渐渐组成了我们祖先的历史,只是没人知道这拼图最终能有多大。也许我暗地里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盼着发现一篇伪经,或者几封奥古斯丁佚失的书信。我的发现没那么有戏剧性。《圣马丁传》、《编年史》、《通厄伦人史》的某些抄本附录了四世纪通厄伦主教们的作品和书信,大多平淡无奇,没人留意。起初,我粗略翻过它们,却渐渐被其中一对通信者吸引。我开始留意关于他们的一切。抄本零散而断断续续,确定先后并不容易。把能找到的信读过一遍后,这个事实深深震撼了我:在漫长的岁月中,两个朋友艰难地通信,超然于相隔遥远、路途凶险、蛮族肆虐,更超然于一个帝国的衰亡,却仅仅讨论了一个假想的问题:如果某人取代某人,世界将变成什么样子!
……没错,您肯定早已猜到了,这便是胡安修士讲的故事。古时朋友分别,会锯开一块铭板,一人拿一半,以便重逢时相认。叙达修斯与爱梅卢斯的命运就像两半铭板,彼此相抵又彼此相合。它们丢失在时间的缝隙里,也许直到现在才得以拼合。胡安在故事中追溯了他的祖先,而我现在要讲的是我们的祖先。您提到过,胡安在编纂祖先的生平时,忍不住透过字母,直接同他讲话。我也忍不住想透过您的故事,在消逝的音节中间对胡安说:您好,修士,我来自月球的背面;也许您对我们并无好感,但您的祖先曾一直梦见我们脚下的土地……
我们必须承认,和他显赫的友人相比,爱梅卢斯的生平晦暗成谜。只有很少的抄本提到了他的名字,留下了有关他的只言片语。有的文字一代传抄一代,渐渐也就走了样。如果我们相信这就是叙达修斯的友人,那么他很可能就生于通厄伦。在您的故事中,雨果和雷米都曾取道通厄伦前往科隆,他们脚下的大道在罗马时代就已存在。它是比利时最早的主教城市,直到被旁边的列日取代。他祖上或许出过几位军官,甚至在罗马禁军任职,隐退时就把刚兴起的新宗教带回故乡。到了他那代,通厄伦把守军商要道,繁盛一时,家族也颇为阔绰,能把他送往罗马学习,在那里他认识了叙达修斯。也许家乡的某些变故让他不得不返回通厄伦。出于情势或家族传统,爱梅卢斯在通厄伦的教会担任了要职。
接下来的事情,叙达修斯没有意识到,讲故事的胡安也没有意识到;又或者他们在某一刻意识到了,却出于某种缘由,没有明说。爱梅卢斯在故乡扎根以后,也许受当地习俗浸染,转向了某种神秘学说。有关这一流派的具体信条,我们所知甚少;或许它和普里西安的教派很相似,最终也因灵知色彩的教义被斥为异端。我不敢断言爱梅卢斯撰写了假托约翰的某些伪经,但他很可能抄写过其中几篇。如果我们相信叙达修斯的界定,相信约翰教派确实存在,相信他们声称彼得窃取了教会首席,主张教会应由约翰统领,那么,爱梅卢斯无疑是约翰教派的信徒。但我要说:爱梅卢斯一生忠诚不移,没有背弃过他的朋友。两人都意识到某位劲敌与自己遥遥相望,却都不知道此人就是自己的挚友。他们一直讨论着年轻时的议题,仿佛充满动荡的世界里,仿佛漫长时间的艰难通信中,在笔下还能够维持青春、温柔与信任。两人在信中只谈志趣不谈现实的习惯,听上去难以置信;又或者,就算触及某些要害,他们也都避免从字面意义理解信的内容。两人就像在午后惬意地对弈,让几个不朽的名字在棋局中游走、交手,几盘输赢无损于情谊,因为一切不过是在假想中推演。若要解释他们奇异的命运,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当他们放下情深款款的信简,投入神学写作,他们就是敌人。叙达修斯断然不会想到,当他在全罗马的大道上奔波论战,右手举着约翰教派的伪经加以痛斥,左手揣着的信却也出自同一人之手。
爱梅卢斯会知道得更多吗?他应该早就听说,西班牙几位主教立志剿灭约翰教派,却在信中保持了沉默;又或者,两人剖白自己的信从未送到对方手中。命运阻止了信使,让它们四散在路上。罗马衰亡时险象丛生的大道,或许决定了人们动荡不定的命数,爱梅卢斯想必对此感触更深。他可能目送主教们踏上大道,在某次大公会议上撞见叙达修斯;他一生历经好几次蛮族的围城,眼见大道上路石逐年破败,商旅不再往来,连军团都逐批撤离,把他们抛弃。当篡权者希尔瓦努斯任由法兰克人侵入边境、大肆劫掠,他眼前想必满目疮痍;甚至今天,考古学家还能找到城市受摧残的痕迹。有人梦见燃烧的手将条条大道从地上抽走,像从水中抓鱼,我们分不清这是谁讲给谁的梦,那是两人通信中断最久的时候,直到尤利安解救了高卢。从他的演说中,人们才得知那里的惨象:“蛮族的蔓延,几乎使道路全部中断;凯尔特人也无法放牧他们的牛羊……”这位年轻的恺撒亲自击退蛮族,下令加固城墙,在罗马上下获得了广泛的尊敬。就算如此,有些东西也永远地毁了。爱梅卢斯怀疑力量,怀疑物质世界。与叙达修斯不同,他从未对尤利安抱有憧憬。我不免想象,当尤利安收复通厄伦时,这位叛教者和这位异端分子是否曾在城中碰面:两人都将败给同样的东西,由此才被冠上这两种残酷的称号;假如他们知晓这一点,或许能够珍惜眼前短暂的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