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兰德镜子(10)
怎么,宗教裁判所的人也讲起了故事;又或者这只是胡安给堂·迪亚戈讲的故事。他终于写起了自己期待已久的那封信,将自己的舌头当做笔,将对方的耳朵当做信纸,句子就是时而流畅时而模糊的墨水。这一回,堂·迪亚戈不得不聆听。
第6章 信经形成时期的爱情
上帝用六天创造了世界。我们确定自己该信什么,却花了近百年。上帝第一天创造昼夜时,我们决定相信这个创造世界的神;第二天把空气和水分开时,我们相信圣子基督;第三天在地上种遍树木和果子时,我们相信基督在圣母胎中道成肉身;第四天创造日月星辰时,我们相信基督被钉十字架,死而复活;第五天创造天上的鸟和水中的鱼时,我们相信基督的升天与最终的审判;第六天造出了地上的走兽,还造出了人,我们便相信圣灵、教会、洗礼和复活;这一切多美好呀,让我们一劳永逸地跟着上帝在第七天休息吧,可是不,我们操的心要多得多。罗马衰亡的时期,神学家们在全罗马的大道来回奔波,不眠不休,字斟句酌,召开了许多次会议确定信条,这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信经》形成的岁月。一次会议还不够,还要开第二次,第三次,每次都往信条上增添一点,因为要驳斥的邪门歪道太多太多。使徒保罗的足迹只是延伸到小亚细亚,这个时代的敌人却可能来自罗马帝国的四面八方,来自沙漠、高山和森林。他们之间不需要真的面对面唇枪舌战,有时候,一卷广为誊抄的书信,一篇口耳相传的辩护词,就足以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因为它动摇的是目不识丁的信徒的心,收割掠夺的是不可见却十分沉重的一束束灵魂。他们刚刚从斗兽场出来,甚至还没出来就开始剪灭自己人了;那是为了未来的子民多如天上的繁星。非常正确,他们都拥有超人的远见,百折不挠,执笔的许多人后来都成了圣人,足以证明他们的深谋远虑。基督徒,当心你的舌头,不要昏昏欲睡,不要口齿不清,不要漫不经心,你可知道你拼出的每句话,都曾让许多人丢了性命;这些可怜人仍在每天每座大小教堂的仪式中,在你的口中反复死去。神就是言语,作为神的言语和作为言语的神无时无刻不在生杀予夺。现在我们来念:“我信唯一的天主”,啊,那些不信神只有一个的人就此死去了,死在废墟和火山灰下;继续念,“我相信他是天的创造者,是地的创造者,是一切可见和不可见之物的创造者”,那些不相信神创造天地的人就此死去了,被砍头了,被焚烧了,他们喃喃着,天地如此沉重,混沌,堕落,怎么可能来自澄明的神呢,不可见之物又是什么,当我们本身成了不可见的,是否能够见到它们;现在注意念,每个句读可谓雷霆万钧,每个音节下惨死者不计其数:“我信唯一的主耶稣基督,天主独生子,万世之前由父所生,受生而非受造,与父同性同体”,停,等一等,这都是什么意思呀,到底谁能弄懂它们,在这字词的密林里迷失了太多的人,他们是否就困在了“万世”的迷宫中,难道世界不止一个吗,每次诵念都要毁灭无数宇宙,舌头怎能受得了呢;“同性同体”,这几个神秘的大字要用拗口的希腊文绣在帐幕上,当心不要拼错了,落下一个字母,它就要压死太多的人……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信经形成的时期,我们一位祖先的故事。人们称他为托莱多的叙达修斯,说起来也是我们的同乡。圣哲罗姆《名人传》的某些抄本中,还能找到关于他的记述。他出身名门望族,家里出过几位议员,也已几代信奉基督教。他童年便被送往罗马,学习修辞、语法和演说术。叙达修斯以少年才华出名,写得一手好诗,滔滔雄辩也引人入胜,获得许多罗马人的仰慕。他们要么登门拜访,要么托人捎信,其中多是奉承客套之辞,也有少数愿意与他探讨学问、切磋诗艺的,却往往照搬古人,空泛浮夸,不忍卒读。其中只有一位通信者,行文沉稳,渊博而谦逊,叙达修斯只与他保持了真挚热情的书信往来。笔友自称爱梅卢斯,出身高卢,也是来罗马求学的,看似也是基督徒贵族。两人少年胆大,常常设想一些新奇的问题,进行推测和争论。哲人辈出的罗马终究接纳了奴隶与穷人的宗教,两人都认为个中奥秘值得玩味。他们自问,荷马若生在犹太人中间,是否会以史诗的风格写下摩西五经;那么尤利西斯看到的或许不是着火的荆棘,而是燃烧的海水……爱梅卢斯提出,《约翰福音》的开头是最崇高的诗句,不亚于任何颂诗,作者应被视为伟大的诗人。他问,如果耶稣将教会传给这位约翰,而不是凡庸怯懦的彼得,世界将会怎样?……
爱梅卢斯常常向他致歉,说自己羞涩讷言,面对面谈话往往辞不达意,宁可诉诸笔端。叙达修斯爽快地把回复写成了一篇对书信的赞辞,说信也会讲话,只要有道路和信使,朋友之间尽可以忘情倾诉。那段日子,他反复读着哲人们对友谊的讨论,相信两人配得上称为真正的朋友:友谊不仅诞生在熟悉的人之间,人们完全可以凭借对遥远之人的仰慕,建立坚实的激情;不必区分友情与爱情,因为友谊是从爱这个词派生而来……直到有一天,他收到爱梅卢斯的简信,说自己不得不离开罗马返回高卢,恳求两人一聚。相见与告别的那天,罗马正值盛夏祭典,两人一眼就在人潮中认出了对方。爱梅卢斯想必有一副高卢人浅发淡眼的相貌。他们或许没有忘情畅谈,因为爱梅卢斯生性内向,也因为长篇大论在信中已写得够多。确认爱慕之情并无虚假,长长地互相拥抱,这就足够了。远处卡皮托山顶传来了号角声,皇帝正给诗歌比赛的冠军戴上桂冠。他们相视一笑,都坚信只有对方配得上这个荣誉,甚至是比这更高的嘉奖。两个人在欢腾的街上彻夜漫步,直到天明。他们在弗拉米尼亚城门分手,约好常常通信;尽管对叙达修斯来说,比利时、日耳曼这些北方省份都还只是几个名字。他目送爱梅卢斯踏上了通向北方的大道。
与朋友分别后,叙达修斯大病了一场。这让他整个人都变了。突然失明的圣保罗在大马士革摔下马,曾听到上帝的呼喊;奥古斯丁曾在迷茫中翻开圣经,看到的是保罗的警句;哲罗姆在病床上听见了基督的指责,说你是西塞罗的门徒,不是我的门徒。叙达修斯昏迷中听见了窗外市场的喧哗,一个鱼贩说圣子低于圣父,一个盐贩说圣子诞生于虚无。“这两句谎话就像两把剑交叉着刺中了我,”他回忆道,“我出生时,正是尼西亚召开会议、制订信条的那年;二十年能让婴儿长大成人,却无法使人们记住短短的一个句子……”病愈后,他立即中断罗马的学业,回到托莱多,宣布放弃仕途,投入教会的事业。此后不久,皇帝向各地主教发信,敦促他们前往撒底迦,再次开会确定信条。叙达修斯也跟随几个西班牙代表去了遥远的保加利亚。他一生将注定反复梦见石板铺就、烟尘弥漫的大道,断断续续通到大地尽头。会场由禁军把守,白净的显贵紧挨着寒酸干巴的老头,后者往往竟是某位屡遭放逐、声名显赫的大圣人;白天的谩骂甚至厮打都在意料之中,夜里的栽赃则防不胜防(敌手为让他身败名裂,不止一次买通妓女潜入他的房间)。更令他痛心的是,信经早已成了一纸空文。声称自己是尼西亚派,就相当于被放逐。
等他疲惫地返回托莱多,已是秋收时节。家仆说高卢刚刚来过信使,给他留下了一封信。他展开信纸,从熟悉的行文就能认出写信的是谁。“朋友啊!读到你的信,就如旧日重现。”他写道,“我哭了。”
爱梅卢斯的信件统统没有保留下来;但我们还能读到叙达修斯的信,从而猜测两人怎样你来我往。他们继续讨论起未完的话题。叙达修斯始终认为,约翰终究不能替代彼得,毕竟后者更成熟老练。爱梅卢斯则回道,约翰是耶稣最喜爱的门徒,他所率领的教会,人们会更加温柔,更加忠诚,因为他本人体验过这种独一无二的爱。叙达修斯打趣说,这样的教会或许稍嫌女子气了。他写给爱梅卢斯的信,口吻迥异于其他的神学篇章;他从不在信中谈及现实,不抱怨异端林立、论战艰辛、旅途劳顿,仿佛触及恼人的现实,就会损坏信中的那个世界。他只是抱怨两人间隔太远、信使太怠惰,害自己等一封信总是等得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