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止(56)
周春城没忍住低头笑起来,露出一段弯下的颈和似有若无的胛骨。小张不明所以,眼睛骨溜溜地在摄像与周春城间来回转。
终于抬头的周春城,眼角似乎都因为笑而往下垂了些,但尾处向上扫的眼神却更有神采了。不过他看的不是镜头,而是镜头后面的摄像,笑盈盈道:“白导亲自掌的机器,怎么可以再来一段呢。”
小张这才明白周春城方才在笑什么,立马正襟危坐起来。
周春城回头又笑话他一句:“小傻子。”
白朗关了摄像机,语气平淡地说:“那边把几个镜头补好了就到你了。”
目光对视后,周春城也不禁端正了坐姿,答了声好。瞧着人转身走远了,周春城还是想不透白朗眼中那分像是看透了的遗憾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替自己鸣不平吗?周春城想到这不由想唾自己一口,觉得自己忒不要脸了。
唯有白朗才知道,他确实心情复杂。
本来白朗对周春城也只是一点好奇,源于李提的推荐,但首次见面确实让他多少有些失望,之后他便没再刻意关注了。但开机那天的一面又让他重新对周春城产生了些好奇,回去就在网上搜索了这个人,才发现他竟然是李提当初首获最佳导演奖所导那部电影的主角。
当时白朗的想法是,不像,太不像了。任谁见了都无法联系到这两个人是同一个,这不是整容带来的区别,而是给人的气质不同了,还有看人时的眼神。那时周春城的眼神是惊艳人心的干净透彻,黝黑的瞳仁深处是初晞的那线光,而此时周春城的眼里即便还是透亮,眼里那点光却已经是月照深雪的寒光了,是凉的。
经过几天的拍摄,白朗深知周春城的演技是没有问题的,而且特别自然,就像角色本身似的,但他又似乎极平淡,不是主角的他不但融入了角色,还融入了背景,存在宛如不存在。白朗还从未见过不想挣抢镜头的演员,这周春城怕是唯一了。
借着拍花絮,白朗证实了一件事。那就是只要给到了镜头,周春城便是不可取缔的,他的眼里像有读不懂的故事,每一瞟都撩动着看客的心弦。这些怕是需要镜头感非常敏锐的导演才能发现,也怪不得他后来一直在娱乐圈里虚度。
可惜了,这回他还是个配角。
后面轮到周春城拍摄时,因为他心绪不宁就没那么顺利了,但NG七八回后好歹是过了,他不好意思地向大家道歉又道别先行离开了。
坐在来接他的车上,周春城望着熟悉的风景,才知道原来许府也座落在山顶,只是比李提的别墅还要更深入些,想必许家在H城是叫得上号的豪富了。
车拐入了右边的叉道,周春城目光追随着左边那条叉道直至它消失于树影里。终究是走上了叉道,或许再没机会回去了,周春城觉得吸进肺里的空气如同长着刺,正密匝匝地扎在肺腑上。他扼紧了左手腕,又开始刮着,才有见了好的皮肤,又被指甲抓出红痕来。
车停定后,周春城还有些恍惚。其实山顶的路都不算太长,但无奈周春城以前都是用脚丈量的,所以深印在他记忆里就是这段路很长很长,像西藏的朝圣之路那样长。只是每回他都走得欣悦,毕竟是路就有尽头,那里就是他的心安处。
这是周春城与许先生首面,双方都不算熟悉,所以显得有些拘谨。许先生的长相一如他的声音,是严肃的长相,单从他纹路深刻的眉心就能想象到他平时多是有些凶的,只是此时眉眼舒缓,可见是真的高兴。许夫人还是初见时的美丽,只是笑意更深。这样对比着便可以看出来许昭华是更肖母的,可惜从了父亲那系的病。
周春城看得懂他们是真的喜爱自己的女儿,所以对他多有感激。可是纵然是座上贵宾,他也瞧出他自己只是客的身份。
许昭华还有哥哥姐姐各一,都已经成婚,对他的态度就不尽如一了。他们并不如许氏夫妇那样能为了许昭华高兴就能接受周春城,从周春城入了许府以来,虽还没冷嘲热讽,但眼神都不是那么友善的。
不过这一切都在许昭华出现后变好了许多。
许昭华在赵女士的陪同下从二楼下来。她穿了身蕾丝勾勒出无数雏菊图样的露肩连衣裙,袅袅娜娜而下的动作牵动了裙摆的晃荡,像风扫过整片的雏菊地。
她见了周春城,本想第一时间拉他的手,却被赵女士暗地里扯住,才知羞般笑了,转身去拥抱许氏夫妇。她又抱了哥哥与姐姐,才扑到周春城手边,牵起他的手臊红了耳尖。
许先生作为一家之主,率先招呼周春城到饭厅落座。菜肴无不精致,还倒了年份很好的红酒,一顿饭下来也算尽庆。饭后换到正厅,上了果盘后,今晚的重头戏才开始。
许太太将许昭华从周春城身边招到自己手边,笑眯眯地抚着爱女的手说:“爹地有事要跟周先生谈,你跟我去楼上看我新买的首饰。”
许昭华俯身搂着许太太的脖子,撒娇道:“不嘛,我也想听。”
扶着许昭华的腰,许太太站起来,笑骂道:“不知羞,这些话是你该听的吗?”话毕,挽起许昭华的手就向楼上走。
许昭华回头找周春城,见周春城笑着朝她摆手才微红着脸改为扶着许太太上楼。赵女士也跟着上去了,正厅里就余下许家父子女三人和周春城。
周春城收回手,稍嫌尴尬地说:“许先生这里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请说。”
许大小姐沉不住气,先声夺人道:“只要周先生能记住你和我妹妹是假结婚就行了。”
许大公子按住她,神色是不赞同的。
许先生更是骂了她一句没礼貌。
周春城自嘲一笑,说:“我记得的。”
这次,许大小姐没再敢接话,只神情还是多有不屑。
许先生双手交握,身子往前倾,郑重道:“我知道这事就是强人所难,周先生到最后愿意陪着我们哄着昭华,我是万分感谢的。虽然说报答显得好像在践踏周先生的好意,但也只有这样做才能表达我的感激。”
周春城想打断许先生的话,但被许先生抬手制止。
他继续说:“我也不谈什么具体的东西,就一句话,假如哪天周先生有需要到我的地方,我都倾力相助。”
周春城轻轻摇首,说:“不用……”
同时,许大小姐又说话了,颇有些不能接受的意思。她说:“爹地,你话太重了!”
许大公子大概是个心思较重的人,听到这里都没开口,只是眉头慢慢聚拢。
许先生瞪了许大小姐一眼,不容置疑道:“你妹妹重要还是那些东西重要!”
许大小姐激得站了起来,指着周春城说:“他配得上吗?爹地你就是偏心!我老公你到现在都还没准他入总公司任职,这呢?哪来的三流明星就想一步登天了!”
许大公子先许先生一步斥起人来:“你这些心思说出来不怕人笑话吗?坐下,嫁了人就越发没规矩了。”
“你!”
“都闭嘴。”许先生喝斥,哼了一声又转去跟周春城说话,“婚礼的事我这边会全程处理,不会干扰到周先生的工作,时间上也会配合周先生。不过婚事毕竟是假的,所以一切从简,也不准备宴请什么人,这点上周先生有意见吗?”
周春城看了一场豪门戏,更觉得索然无味,对于许先生充满退让的话也是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就淡淡地应着好。
许先生难得笑了笑,说:“至于婚后,还是请周先生与昭华一起住在这里。”
不着痕迹地环顾一周后,周春城心惊肉跳地问:“不能住我那里吗?”
“单独跟你住?”许大小姐又插一嘴,说出来的每个字都仿如包含嗤笑,“哈,这能安全吗?”
“我不会。”周春城觉得尊严倍受打击,艰难地回答。
许先生拍了拍周春城的手背,说:“周先生为人我当然信得过,但昭华的事你也知道,她不能离开我与我太太。”
周春城静默片刻,也发出了极低的讥讽一笑,紧接着问:“我可以说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