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俗游戏(32)
纪驰说,“跟我走,夏安远。”
简单平淡的六个字,似乎在顷刻间就轻松接住夏安远在空中悬荡的心。
那是纪驰带给他的安全感,夏安远想。
竟然经年亦未变。
刘金贵握着夏安远手臂的手一直没有放下来,用力大到近乎是掐的程度,夏安远从僵硬中后知后觉地醒过神来,才察觉到疼痛。
他拍了拍刘金贵的手背,给他了一个安慰的眼神。
虽然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
又是医院,又是熟悉的味道。夏安远回家都没来医院这么勤快。
其实客观来讲,在夏安远的嗅觉神经系统里,医院这种混杂着淡淡消毒水和酒精味的空气,是冷冽好闻的。
可这个地方无可避免会发生许多故事,难堪的、无奈的、哀怨的、绝望的、悲痛的,愁丝密集地漂浮在空气当中,跟随气味因子悄无声息地钻进每个人的身体,从神经末梢上蹿,轻而易举地掌控住他们的感官。
但当夏安远站到急救室的门前时,他竟然发现,医院的味道头一次让自己生出放松的感觉。
送到了医院,送进了抢救室,又被抢救了这么久,那就说明,侯军并没有完全被宣判死刑。
还有的救。
“我对不起他爸啊。”刘金贵终于松开了手,在一旁的椅子上捂着脑袋颓然坐下,沙哑着嗓子,“当初就不该同意他跟着我出来。”
夏安远默默地坐到他身旁,看着发光的地板。
“侯军学习成绩好得很,从村小到镇上的中学,一直都是他们班的第一名,他爸以前常跟我们炫耀,他儿子怎么怎么聪明啦,背古诗读两遍就会啦,数学题看一遍书就能自己解啦,他这么努力挣钱,每天一口肉都不敢多吃,就为了他儿子能考上个好大学……”刘金贵抹了抹眼睛,嗓音酸涩,“他爸出事的那天我不在,说是人当场就断气了,一句遗言都没有,我就想着,帮他把后事给办好了,然后去看看他儿子。”
“这娃可怜呐,妈出车祸死了,爷爷奶奶也一早就没了,他爸出来打工还有钱往回拿时,他大伯还给他口饭吃,一出了事,净想着打赔偿款的主意,也不让他去上学了,就在他们家帮着干农活。我看着他在那个压根不算家的地方过得太苦,想着帮帮他,结果帮成了这样……哎!安远,我有愧啊!”
夏安远深深低下头,他们都清楚,这条命就算是捡得回来,侯军恐怕也很难再成为一个健全的人了。
叹了好一会儿气,刘金贵突然又振作起来:“不过他小子这次要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十多米高,就算掉下来的时候被安全网绊了一下,如果不是那个人反应快,他现在躺的可就不是手术台了。”
“哪个人?”
“就是送我们来医院那个。”刘金贵搓搓脸,回忆起当时兵荒马乱的场景。那个人真是不简单,招招手就有一堆保镖出来,那么短的时间,他是怎么看到楼下放着帆布的?三两句安排好了他们几个应该怎么用帆布接住人,哪些人通知工地领导和救护车,跟着就转身去追夏安远了。
即使只是分秒之间的紧急安排,刘金贵隔着那么远也能看出那人遇事冷静,杀伐果断,能拥有这种洞察、反应能力和处事能力的人,必然是久居高位的能者。
但这样的人竟然也会为了一个小民工的安危,像夏安远一样慌不择路地爬钢架吗?
刘金贵大致给夏安远讲了一遍,问道:“是这个工地的老板吧?他好像认识你?”
夏安远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
有其他工友买了水和面包回来,夏安远没接,躲去厕所抽了根烟。手机这时“叮”地一声响,他才想起来,昨天医院刚给他发过催缴费的短信。
心里装的事实在太多太乱了,夏安远直到抽完烟,又去急救室门口守了好一会儿,也没勇气点开它。
好像只要不点开这条短信,就无事发生一样。
可手机不肯放过他,系统自带的来电铃声在气氛压抑的长廊尽头无预兆地响起,夏安远看着来电联系人,眼皮跳了两下,走到另一边楼道口接通。
“方姐。”他轻声道,“今晚要上班吗?我现在抽不开身——”
“安远呐。”方清华打断他,语气中有无奈,“有件事想跟你说,你先做一个心理准备。”
夏安远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妙,但这种不妙的感觉近来实在太多,他已经近乎麻木:“嗯。您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有犹豫的声音从堵满灰的手机喇叭里传出来,带着一些吱呀的机械杂音:“上次那个事吧,我本来以为过几天就平息了,但……好像发展出乎我们的预料了。”
“很多人来找你,学生也有,当官的行商的也有,我猜测是当天晚上人太多,被有心人散播了出去,这……真不知道他们目的是什么。”
“但其中有一些人,你和我都惹不起,要是他们对你有什么过分的要求,我也没能力帮到你。”方清华笑意中带了点自嘲,“其实,一开始留你在我这工作,并不是看上你的长相。安远,任南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吗?”
夏安远愣了一下,这个名字他当然记得,不光记得,在他现有的生命里,永远有属于这个名字主人的一段回忆。
“我在他的摄影集里见过你。戴眼镜的,不戴眼镜的,工地上的,小厨房的。”方清华顿了顿,解释道,“别担心,这些照片并没有外传过,我是在他家看到的。”
方清华笑笑:“我是他表姐。”
夏安远张了张嘴,不知该作何反应,紧接着又听到她说:“本来想多帮帮你,等到他回来的时候,给你俩一个惊喜,但现在看来,让你再在我这待下去,说不定会害了你。”
原来是这样。
她接下来想要说什么,根本不用再猜。
夏安远无意识地屏住呼吸,在紧绷的情绪中,看到了打开的电梯,和电梯里走出来的人。
“安远……对不起。关于工资,我会按照你一晚最高销售额来算上三个月的补偿给你,我给你的建议是,先暂时离开这里,今后如果你有什么难处,我会尽我自己所能给予你最大的帮助。”
夏安远的视线落到面前这几个一看就很有身份的人身上,落到纪驰重新换好的考究衣服上,又往上挪了挪,落到纪驰正好看向自己的眼睛上。
“好的,方姐。”他觉得自己也算是被磨练得遇事很冷静了,但此刻为什么还是控制不住说话时嗓音微弱的颤抖,他保持着固执的体面,“这些我都明白,谢谢您的心意,也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我会认真考虑您的建议的,再见。”
第28章 “给你看病。”
没有谁会无缘由地为了一个灰扑扑的小人物驻足。
但纪驰在经过他时放慢了脚步,纪驰身后的人也只得跟着这位爷的节奏,慢下往急救室门口走的步伐,并且分出一部分注意力,放到这位看上去深受挫折的民工兄弟身上。
他接着电话,视线自然而然地往他们所在的前方投去,仿佛确实神情淡然,身形坚定。可不用细看,沾满尘埃的发茬、比深色t颜色更深的横乱的灰痕污渍、领口处破破烂烂的毛边,无一不在同他人讲述他的生活经历和社会地位。
他就是个农民工,还属于混得很惨的那种。
像他这样的人,经常在工地上跑的管事们见得多了。
年纪还轻着的,没有背上家庭的责任,兴许活得潇洒一些,但又能潇洒多久呢,生活的苦难,像一张笼罩在穹顶慢慢往中心收紧的无形大网,这些由农村上、小城里汇集而来的底层人,出生、成长与死亡,都在这张大网中,他躲不开,也逃不掉。
娶妻生子、父母养老、房、车、孩子学费生活费,或者疾病,倒点霉的破些无妄之财,随便沾上哪一点,都得加速这张大网向自己收紧的速度与力度。
过不了多久,年龄就会在钢筋水泥筑成的世界中模糊界限,后来竟然连名字也模糊,像只有出场先后之分的电动机,使用时间一长,落灰量都变得一样。为了区分,没皱纹的在姓氏前加个“小”,有皱纹的在姓氏前加个“老”,他们逐渐拥有同样劲瘦的肢条,同样黝黑的皮肤,同样无神的双眼,同样的汗,同样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