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草(40)
“是哦,”贺文妍说,“沈家那个女孩好像也在马德里。”
茅维则对贺循露出笑容,一副“你看咱妈”的表情。
贺循语气稀松平常,对母亲说:“我去见见外公。”
“好啊。”贺文妍放他走。
离开小路没多远,茅维则从楼里追出来。
“妈还什么都不知道,你说我要全部告诉她会怎样?”
贺循略微低头审视他,茅维则极为讨厌这样的眼神,从某个时刻起他再也解读不出贺循的神情,他想要贺循紧张、想贺循把他当作宿命的对手、想在贺循必须狼狈的时候嘲笑他,但无论身处何种境地,他好像都完全没有被贺循放在眼里。
“当初你俩私相授受,就把妈气得进了医院,这么多年身体一直不好。你真是一点不把妈放在心上啊,是不是?”
贺循只是说:“看来你也一点没把你爸的事放在心上,有空在这里搬弄。”
茅维则骤然火起:“我就知道是你干的!你以为外公会永远偏袒你,无论你做出什么事情都给你兜着吗?!否则这次外公为什么会叫你回来?咱们走着瞧!”
贺循明白他的意思。
外公是怎样的人?在外公的教养下长大的母亲是怎样的人?贺循一直很明白。
小时候他因为保姆的粗心,误服了过量药物,险些休克,贺云度怒气冲冲,将茅清秋教训了一顿,那是他记忆里外公唯一一次情绪外露。贺云度一直是冷静到冷酷的人,因为怒火与暴力无法解决问题,茅清秋那一次也不能,他希望对待家人能有所不同,直到贺循上中学后被茅维则一箭射中肩胛,才让贺云度意识到,对待家人也要讲方法、讲策略,不能讲感情。
所以他开始忽视贺循,开始让茅清秋觉得茅维则也有机会。
之后贺云度成功拥有了一个和谐共处的模范家庭。
贺文妍则比他做得更好。和前夫的弟弟再婚,抚养两个只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儿子,成功送他们读书、毕业、长大,最后都回到她身边。她用自己的方式把破碎的家庭拼合在一起,从外观上看毫无瑕疵。
贺循一直认为她的病是缘于疲惫,缘于一些被她自己刻意忽视掉的矛盾与痛苦,这些无法被外科手术割掉的东西,现在还在侵蚀贺文妍的生命。
贺云度在花厅举办家庭聚会,茅清秋把自己收拾得看不出任何颓废,也出席了。
春夏季节繁花似锦,雀鸟婉啭,空气里有食物与酒的香甜,婆娑的树影光斑落在餐桌上。
为了照顾贺文妍,大家吃得比较清淡。茅清秋亲自给妻子斟上一碗杏仁酪,贺文妍坐得离他很近,好像无法接受再次与丈夫分离。
贺云度淡淡对茅清秋提了几个调查中的问题,茅清秋不敢因为老丈人没有及时对自己伸出援手就敷衍以待,他已进退维谷,只有依靠贺云度才能脱出泥潭。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贺云度说。
茅清秋松了口气,暗暗看了眼继子,他门儿清得很,当初就是为了算计贺循才会中圈套,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现在他的命捏在贺循手里,老爷子这句话是对谁说的简直一目了然。从哥哥入赘那天起,茅清秋就在和这家人接触,老爷子的性格看得一清二楚,贺云度绝对不会允许家人内讧,闹出笑话给外人看。
贺循处之若素,继续吃他的饭,电话响了,接通,对那边说了几句“可以”、“进来”。茅清秋忍不住警惕,揣测他是让谁进来,进哪里来。
表面上看起来无动于衷,心里不知道已经算计了多少轮,贺循就是这样的人,茅清秋现在已经见识到了。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原以为至少贺云度可以镇住他,但贺循什么也没表示,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收手。
“刚刚打电话的是谁?”贺云度面向外孙。
贺循放下筷子,擦了嘴,还没开口,管家慌张地进来:“外面有……”两个客人进到花园,管家接着把话说完:“有人要见茅先生。”
茅清秋莫名震动,察觉到对方身上一丝熟悉的气质。对方出示警官证与相关文件,很抱歉打扰聚会,需要茅先生跟他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现在是取保候审阶段,你们经侦有完没完?”茅清秋很没面子。
“经侦?我们是刑侦。茅清秋是二十年前一起他杀案件的重要嫌疑人,现依法对其进行拘传。”
贺循低头看面前剩一个碗底的残汤,心想还是把它喝完算了,反正这戏还要演一会儿。
这场默剧。
茅清秋表情愤怒,脖颈上青筋毕现,发出无声狂吼。茅维则惊慌失措地扑上去,推开捉拿茅清秋的警官。贺文妍的杏仁酪打翻在地,脸色灰败。贺云度嘴唇紧闭,一言不发,鹰钩似的眼神死死盯着贺循。
丑角退场,按顺序发言。
茅维则:“怎么回事?!这到底怎么回事?!外公!你不能不管爸爸!”
贺文妍:“维则,你别着急,事情都还没弄清楚……”
贺云度:“都闭嘴!”
贺云度看着贺循,问了一个似乎毫无关联的问题:“你刚刚接的,是谁的电话?”
贺循淡然道:“警官的。需要我让门卫放行。”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贺云度厉声询问。他精心策划的,为了家庭未来的聚餐,就这样被贺循毫不留情摔碎。他所珍惜的,也想要交给后代的这个完美花园,在贺循眼里难道就一文不值?
“也许您是想问茅清秋当年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那样做。”贺循说。
贺文妍面如金纸,茅维则却什么都不知道,愤恨地瞪着双眼。
贺云度冷冷道:“好吧,你想告诉我的故事是什么?”
贺循看了眼似乎就快承受不住的母亲,又看了眼从小被保护得很好的弟弟。
“这个故事不是我说的,”他说,“是一个叫洪斌的人告诉我的。也许您不记得这个名字了。二十四年前在多朗雪山,他与茅清秋住在同一间房,我爸爸出事的第二天,警察调查顾问团的人,洪斌与茅清秋相互为对方的不在场证明作证。后来我找到他,因为事情的真相并不是那样,洪斌向我讲述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穿堂风带着令人战栗的冷。
贺云度面色森然,却没有丝毫惊讶,使得贺循觉得,也许外公早就猜到所有的经过,只是假装不知道,像贺文妍那样。贺循想要查明真相,还要找很久的证据,而对贺云度、贺文妍这样的人而言,他们聪明绝顶,无需任何证据就能看穿本质,知道怎样把一个有害的人变得无害,怎样用谎言装点生活。
某种意义上讲,贺循与他们身体里流的不是同一类血,茅清秋倒更像他们真正的家人。
这一家人粉饰太平,而贺循撕破了一切。
二十四年前的多朗雪山,茅井梧洗漱过后,正要上床休息,忽然接到弟弟的传讯,约他一起上山观星。雪后晴朗的夜空视野非常好。茅井梧也觉得可以,同意了,背上望远设备,前往缆车站与弟弟汇合。
他们购买了往返车票,售票员热情介绍了纪念款票根,不过茅井梧没在意。
是夜星光非常美,茅井梧心情很好地分享了一些家庭趣事,比如妻子怀孕期间特别喜欢含柠檬片,以及为了给小孩起名翻了很久的字典。弟弟一言不发地听着,茅井梧觉得他好像不是很喜欢这些内容,因此没有再讲了。
‘这个地方不错吧?’
他们到达山顶,到一处观景台,茅井梧问。
‘护栏很低,有点危险。’
茅清秋说。
‘没关系,离远一点就好了。’
茅井梧说。
但他没有意识到危险的不是护栏。
有危险的从来不是区区死物,会做出危险事情的只有活的人,去伤害人,以及被人伤害而不自知。
茅井梧也许会后悔站上观景台的那一刻,他从山顶坠落时还保有一点意识,但已经不确切了,远离他的不仅有星空,还有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