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草(14)
七点多,国内十二点倒计时,顾西园发来了过年好。贺循回复他。
贺云度突然叫他:“贺循怎么一直看手机,没什么要和家人聊的吗?”
茅维则幸灾乐祸地看他,茅清秋喝酒,贺文妍则说:“是给朋友发消息吧,年轻人有自己的交际嘛。”
贺云度就说:“原来是不愿意陪我这个老头子。算了,维则,你继续跟外公讲讲,学画的经历。”
贺循没有再看手机。
十二岁左右,茅维则进入青春期,开始觉得这个世界对他不公平,自己的家要给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分享,父亲的礼待、外公的偏爱,都让他加倍厌烦贺循。所以在野营基地射了贺循一箭,代价是父亲的一巴掌,和游学计划的取消。
惩罚不能阻止他的偏激,从某种程度上则让他有些怕贺循。
直到后来贺云度的注意力不再每时每刻都维系在贺循身上,使得茅清秋的态度产生了风向上的改变,令贺循在家的地位消减,茅维则才再次伸出来爪牙。
只是这些贺循都不在乎。
茅清秋待他像亲儿子也好,像透明人也罢,不过证明茅清秋是一条仰贺云度鼻息而活的狗。他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偶尔与家人在一起,感觉自己更像多样社交行为观察员,观察茅清秋因为贺云度的态度而摇摆,茅维则再因为茅清秋的态度而摇摆。只有他的母亲像一只瓷做的美丽人偶,从不摇摆,一门心思地经营着她钟爱的幸福家庭。
顾西园进入这个复杂家庭的那天,在贺循被摧毁的房间外投来清亮的眼神,让贺循觉得他是个误入危险领地的无害食草动物。
顾西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孤独是真实的,喜欢是真实的,就连苦难都是真实的。令贺循在被虚假做戏耗尽耐心前,得到片刻轻松的喘息。
寒假结束后,新的学期选修新的课程,贺循结束了与顾西园一起参与的排球课,只有每周顾西园去茅家上课时才能见面。顾西园看起来恢复得很快,佯装代画的事不曾发生过,就连茅维则故意出言挑衅都能左耳进右耳出,只有在看见贺循时会有点瑟缩似的。
下课的时候却会磨磨蹭蹭,等到贺循也离开房间出门,才装作正好要走,快步跟上来。
司机送贺循回学校,顺路送顾西园回家。
一路上顾西园总是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仿佛跟贺循交流很让他费劲。贺循很有耐心地等着。
“我住校了。”顾西园说。
贺循问:“爷爷呢?”
“爷爷住进疗养院了,”顾西园小声说,“茅先生推荐的。”
贺循点点头,没说什么。
顾西园两根手指绞来绞去,静了一会儿,声音更小地问:“贺循,你是不是有点生气?”
“我为什么会生气?”
“因为……”顾西园太为难了,“因为我……”
司机专注地盯着前路,连耳朵一起闭上了似的。
“顾西园。”
贺循叫他的名字,冷静地说,“我那天的意思是。做你想做的选择,想怎么做都可以。”
沉默中顾西园发出轻微的吸气声,红润的嘴唇与升温的脸颊让贺循觉得他又要哭了。
有一颗高度敏感的心,皮肤很白不能擦碰,一激动就容易眼角泛红,不懂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无害的食草类动物,是顾西园在贺循心里的样子。
第13章
住校后,贺循时常能在学校碰到顾西园,在从宿舍区到教学楼的路上,在周末的图书馆自习室。顾西园大概申请了周末留校,白天去教茅维则,再去山海间被别的老师教,晚上回来自习室。
某天贺循与江煜、傅子越吃了宵夜返回图书馆,中途看见顾西园蹲在操场旁边的花台,好像在刨土,不知道是做什么。
江煜眼睛很尖,说:“那不是排球课追你的小学弟?哎贺循你快看。”
傅子越说:“你积点口德吧,什么追不追的。”
江煜:“我又没说错,你信不信我现在叫他一声,他看见贺循路都走不动?但是那小子叫什么来着?”
傅子越翻白眼摇头。
顾西园把花台边缘的土翘了点装进袋子里,封好,夜晚黑黢黢的,忽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你在做什么?”
顾西园吓一大跳,差点栽进花台里,被拽住了胳膊。贺循一脸不认可地看着他手里装土的袋子。顾西园痛苦地平复心跳,缓过来说:“用来盆栽呀。去年生日尤莉送了我一袋种子,昨天问我知不知道是什么的种子,我说是菊花,她就说我肯定没有种,不重视她的礼物。快要春分了嘛,这时候种下去植物也会长得快一点吧。”
贺循下巴朝花台扬了一下:“就用这个土?”
顾西园说:“哦,我去过花店了,买了一袋珍珠岩,店员说土壤和水没必要弄得太精细,会把种子烧坏。你想看吗?”
“都还没种下去,看什么?”
顾西园摸摸鼻子,觉得在春风洋溢的夜晚与贺循相遇让他很惬意,又找话题说:“你要去自习室吗?刚从宿舍出来?”
贺循说:“没有,和朋友去食堂吃了夜宵。”
顾西园肚子就叫了一声。
“还没吃晚饭?”贺循轻拍了下他的背,让他离开花台,带着往食堂的方向去,“走吧。”
顾西园就抓着一袋土跟贺循去食堂,贺循朝道路那端挥了挥手,尽头等着的两个人影也挥手,双方于是分道扬镳。
盆栽用了一只巴掌大的陶瓷盂,顾西园每天在绘本上记录生长状态,拿去给尤莉检查,问她什么时候能发芽。
“我朋友养过,说两个月左右就能开花了。”尤莉也不是很确定。
顾西园严格按照尤莉交代的,十天浇一次水,每日散光日晒四小时的标准,养护他的盆栽。发芽那天兴高采烈地偷偷带到社团课去给贺循看。
“哇顾西园,你在养植物吗?”同学问。
“是的,”顾西园猛点头,“但是我还不知道它是什么。”
贺循很严谨地根据幼苗形态查询了资料,对顾西园说:“这应该是……”
“哇啊!”顾西园大喊大叫,掩盖了他后面的话,双手合十拜托道:“不要剧透好不好,我想养到它开花那一天!”
爷爷居住的疗养院离山海间比较近,顾西园每次先去看过爷爷,再去山海间上课。郊区没有大型建筑遮挡,阳光尤其好,白天护工会把爷爷推出来晒太阳。最初几天,骤然改变了生活环境,爷爷很不适应,每天不是叫小川就是叫阿园,还要骂静静,后来也就习惯了。
护工照顾这种神志不清的老人很有经验,骗爷爷说小川下了班就来看你,阿园周末放学也会来,静静刚才来看过你忘啦?来张嘴吃饭,啊——
“阿园,阿园……”爷爷窝在轮椅里,两只手乱抓,顾西园赶紧放下水果,过去握住他的手。
摔断腿后爷爷更瘦了,鸡骨支床,顾西园抱着都觉得硌手。
“阿园,阿园,你不要走……”
顾西园心疼得不行,一旁的护工说:“阿园还要上学呢,老爷子,你孙子可不容易呢,你听话一点,不要给他找麻烦。”
“我要写字……”
“吃水果了,啊——”
“我要喝茶……”
“呀,没有茶,喝白水行不?”
“我要解手……”爷爷闭上眼睛嚅嗫。
“我来吧!”顾西园跳起来。
护工大妈面露诡异微笑:“哦呵呵,没关系,老人是没有性别的。”
每次去茅家,只要一想到爷爷在疗养院的情形,顾西园就多少能挤出一点宽容和耐心。有时候贺循会在透过落地窗能看见的湖边垂钓,令顾西园不那么抗拒待在画室里。
四月末的一天茅维则来邀请他放假出去玩。
顾西园很吃惊,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应该不至于让茅维则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