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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2)

作者:funny2333 时间:2021-09-10 03:21 标签:NP 男男 民国

  这人从前捱过饿,后来借着梅家的荫蔽又肥得流了油,因此生就一颗有棱有角的大脑袋,把个帽子撑得鼓鼓囊囊,被扇落了半边也不急,只笑嘻嘻地从袖筒里伸出两根指头,又往回一拨,稳妥得仿佛挂到了帽架上。
  梅洲君笑骂道:“还敢寻我开心,还不开你的车去!”
  他今个运气不佳,在盘丝洞里陷了一遭,这会儿才在车里靠坐下,就听见车窗上琐琐碎碎地发响,是开始下小雨了。角门上的大红灯笼被风吹得颠扑,把一整扇凝满了雨点儿的车玻璃,照得如发抖的锡箔纸一般。
  又是一场入夜的春雨。
  梅洲君下意识盯着看了一会儿,被晃得眼晕,他刚出生的时候有点儿弱视,后来差不多大好了,只留了个畏光的毛病,容易流泪,于是往后一靠,拿手斜遮着眼。
  “大少爷觉着晃眼,就把帘子放下。”吴丰道,知道他是个万事不挂心的,又伸过一支手臂来,捉住车帘,轻轻拉停当了。
  梅洲君越想越是巧妙,忍不住道:“什么时候装上的?”
  “早就有啦,少爷大概还不知道,这车是从典当行里赎回来的,里头的陈设,都被人动过。”
  “赎回来?这辆车都用了十来年了,老爷子穷得散尽家财了?”梅洲君奇道,“不至于啊,真穷了,他得先卖儿子。”
  梅家祖上是做盐铁生意的,满清入关的时候,头一波奉命去垦荒,世世代代守着盐池盐号,在晋西北也是首屈一指的巨富。梅洲君身为盐商家的大少爷,一身的骄矜都是拿成升成斗的雪花盐浇灌出来的,如何能不明晃晃到刺眼的地步?
  “生意上的盈亏,哪个又说得准呢?这世道可不比少爷刚出去那时候,不过前阵子又大好了,”吴丰说着不对味儿,赶忙嘴上装了个轱辘,奉承他几句,“要不怎么说少爷是福星呢?”
  梅洲君得了想要的答案,这才又靠到了车座上,拿手杖敲敲驾驶座。
  “宝丰社今个儿谁唱大轴?你去打听过没有?”
  “是俞老板的《挑滑车》。”
  梅洲君把头点了一点,道:“这倒能去看上一看。”
  “那就往宝丰社去了?”
  “慢着,还有什么能看的?”
  “玉姮娥的《打金枝》,唱了有三天了,次次客满,我看呐,改明儿就能成角儿。”
  “还成角儿?就数他唱得最难听,身长气短的,挑只老鸹都比他来得妙,”梅洲君大为扫兴,“转道,往百乐门去。”
  他被倒了胃口,自然要寻其他的乐子来补,吃喝嫖赌尚且不避,索性去跳几支舞。


第3章
  他留家的时候还是个半大少年,这么多年过去了,照理说早该是异乡客了,摸起舞厅来却依旧熟稔得像是钻热被窝。
  原因无他,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借着接风的名头,给他连摆了三四天的流水席,全蓉城叫得上名号的公子哥都携美赴宴,酒桌上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纵使他兴致缺缺,又怎能不去蹚上一蹚?
  这一来二去的,自然也就被奉为了常客。
  车往百乐门去,一路上行经的大多是些剧院和舞厅,起初还含蓄些,男女间的调笑仿佛皱在腰肢上的旗袍,隔着肉欲云遮雾绕,越往深处走,脂粉香气就越稠密,轻轻拥裹着来人往里走。
  梅洲君闭着眼睛,突然觉得有什么红红绿绿的光斑隔着车帘照到了面孔上,就知道是署着“红香绿玉”的灯牌在作祟,这都是当地的妓院。
  吴丰道:“大少爷,醒醒神,就快到了。”
  梅洲君于是伸出一只手,把车帘慢吞吞拉开了,车窗才摇低了一半,就听到有人在外头笑着叫他:“桃脯来了!杏春,你倒是说说,我们梅大少爷今个儿是酸的还是甜的?”
  “那可得看梅大少今天赏不赏脸了,要是还不找玉香跳舞,恐怕她又得吃一斤的酸梅子。”
  这一唱一和的,纯然就是拿他打趣了。
  梅洲君唇边露出个笑影,等吴丰躬身开了车门,就老实不客气地踏出一只脚去,往那人腿上轻轻踢了一下。
  “你这么做生意,离闭门谢客也不远了。”
  说话的也是个梳着分头的才俊,天生一张笑面孔,大名冯明徽,正是这百乐门的少东家,这会儿肘弯里搭着西装外套,怀里搂着个袅袅婷婷的舞女,神色俱是微醺,显然正是酒酣耳热的时候。
  冯明徽原本只打算调笑几句,只是“桃脯”这两个字一出口,越想越乐,抓着这难得的口头把柄就不舍得撒手了。
  梅大少爷是出了名的喜欢跳舞,就是对舞伴没什么长性,估计一支舞跳下来,连面孔都没记清楚,就又施施然走了,连攀谈的空子都难抓得很。来往的舞女和交际花既爱慕他的好颜色,又怨他眼高于顶,因此没少在背后翻他的风流帐。
  女人但凡要翻起野史旧帐来,就是史官也要怕三分的,于是梅洲君在脂粉堆里得来的诨名就如一摞帽子似的,在头顶上越积越高。要想戳他梅大少的痛脚,只消在帽子堆里淘上一淘,定有所获。
  他们口中的玉香是新晋的舞女大班,明艳泼辣,舞跳得不凡,就是梅洲君这种不爱记面孔的,也多找她跳了几支舞,因此她也自诩在梅洲君面前颇有几分脸面。
  只是他上次来时,玉香特意去烫了个时髦的侧式卷发,打扮得脂香粉艳的,要在他跟前博个面子。结果梅大少愣是没认出她来,径直就从她身边过去了,落进了一个跟她互别苗头的交际花手里。
  玉香差点没被气得仰倒,只是又不能明着发火,正巧有个小舞女嘴馋,偷偷拣桌上的糖脆青梅吃,被她拧了一把,指桑骂槐:“酸梅子有什么好吃的,小贱蹄子,要吃也得拣着桃脯吃!”
  她这牢骚一出口,四周相熟的舞女都开始发笑,梅大少那头还恍然不觉,一转眼又多了两个诨名,一会儿是“酸梅子”,一会儿又成了甜口的“桃脯”。
  这事都传到冯明徽耳朵里了,特地来打趣他。
  “桃脯,玉香可是特地把头发烫回来了,就等着抓你跳个通宵呢,你可别又认错了!”
  梅洲君道:“不得了,不得了!你这是销金窟,还是老虎洞?吴丰,咱们来得不是时候,看来得等她跳累了,再悄悄过来。”
  冯明徽笑道:“这可由不得你!玉香闹着让我来逮你,你道我在外头等着做什么?可算能交差了,走,不到天明,不许逃!”
  他一只手抓过梅洲君的手杖,把人往里带,杏春被他冷落在一边也不发恼,笑吟吟地推着梅洲君的脊背,显然是来了个两面夹攻。
  梅洲君知道逃不过,索性卸了力气,懒洋洋地任他们推着,一只脚刚踏进厅里,脸上就挨了一记掺了亮粉的妩媚眼刀。
  玉香一只带着玉镯的手腕白蛇一样一扭,支在侧腰上,她腰窄到刻薄,光闪闪的缎面旗袍就在两边胯骨上开了锋,劈出两簇猩红的牡丹花色来,别人的旗袍皱在腰上,她的更空荡一点,皴在伶仃的胯骨间,整个人就在缎面的波光里,含着冷笑带着怨,仿佛刺绣里落下了一根针。
  单只她一个人,也就罢了,众所周知,舞池里的女人是南飞的雁阵,离不得群的,因此她周围捂口掩面发笑的,目光炯炯看笑话的,鬓发如云,香汗如雨,比起刚刚六姨太的小打小闹,简直是布下了十方胭脂阵。
  不得了。
  他要是敢找任何一个跳舞,恐怕都得拄着手杖出舞厅的门。
  梅洲君左顾右盼,半晌道:“不劳驾了,我还是找位先生跳舞吧。”


第4章
  舞池里自然有的是男人。
  其中不少是和他同辈论交的公子哥儿,正因为熟稔,才乐得看他出个难得的洋相。因此个个揽着相熟的舞女,大有一副隔岸观火的架势。
  有个好事的远远叫道:“她既然想吃酸梅子,你就从了她罢!”
  众人立时笑作一团。
  梅洲君叹了口气,摇头道:“真是酒肉朋友。真没有人?随便来一个,我就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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