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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175)

作者:funny2333 时间:2021-09-10 03:21 标签:NP 男男 民国

  烈酒浇在伤处,洗濯一切尘灰,淌下最清冽的血泉。
  芳甸道:“那这就是壮行的酒。”
  “壮行?”
  “替谁壮行?这里有贩夫走卒,有刀口舔血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安身处的苦命人,也有乳臭未干的小孩儿,戏已唱完了,该散的也散尽了,你杨老板要为谁壮行?”
  杨七郎点头道:“是这个道理。奉秋,去把衣箱打开,取一身开氅来,给你樊师哥。”
  樊哙一怔:“杨师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七郎温声道:“樊师弟,少班主从前提起过,唯愿我们能平安喜乐。如今你已决心留在晋北做屠户,也有了知心的女子,是最好不过的。将军卸甲,这一身开氅我替少班主赠与你,作为我们昔日情分的留念。”
  奉秋捧着开氅回来,道:“樊师哥,什么时候怕冷了,就披上,我们大家伙儿始终在一处!”
  众人皆已换上了常服,在晋北各处各寻了行当,下了戏台,便再淋不着血雨,也不再做夜半惊醒的梦。唯有奉秋鼻尖上还勾了一方雪白的蝙蝠,谁也不敢看他。
  看见了,便会想起时迁。
  奉秋身量不足,开氅的水袖拖曳在地上,樊哙一把抓在手里,又慢慢将整件衣裳拥入怀中。
  他正欲拱手拜下,杨七郎却抢先一步,向众人深深一拜。
  “这一回,是我违背了少班主的意思,令大家伙儿冒险齐聚于此,既为饯别,也为壮行,”杨七郎道,“我的族叔,杨行韫将军寻见我,晋北战事将近,要做好宋道海割地求和的打算,依托晋北地势,各处阻击,是少不了的。我已决意从军,只是军队如今最缺的,便是见过血的兵,不论成败,皆需血肉来填,我实在不忍向诸位说出口,却又不得不说出口。”
  他眼中亦含了泪,只是背向海灯,看不分明。
  “我不敢看老郎神,不敢看老班主,亦不敢看少班主,我杨七郎算甚么,不过是代管戏班,代为盘账——戏台上有许多英雄胆,下了台却皆是不得不,”杨七郎道,“这三口衣箱,是我们多年流离的见证,谁要回家,我便奉上一笔盘缠,从此再不相见,只求诸位,领走一身戏服。”
  “好令少班主知道——你们有衣可以御寒。”
  “若不走,便饮尽此酒!”
  三口衣箱,齐齐洞开。
  十余碗浊酒,火中摇荡,色殷如血。
  “这杯壮行酒,我喝不成了,”樊哙终于流泪道,“杨师哥!”
  “珍重!”
  “杨师哥……”
  年少时,在荻芦丛中学戏,见茫茫飞雪,浩荡天地,哪会想见此时?
  ——陆十年来尘扑面,今日才得洗汗颜。
  砰,砰,砰!酒碗坠地。
  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和道:“说什么……开基业经百战,说什么……鲸鲵镇里骋雕鞍。”
  烈酒入喉,那声音含悲带恨,似有无限怅然,却有越来越多人相和,向来戏子爱唱的是忠臣胆,壮士血,悲歌慷慨,如今听起来已不像是戏。
  “大丈夫——岂能够老死床笫间,学一个丹心报国马革裹尸换。”
  当年学的是这一出么?若学的是这一出,如今也算是遂愿。
  “奉秋,这一身夸衣是少班主扮时迁时穿的,你拿着它……”
  奉秋瞪视片刻,猛然拧身抢过一碗酒,一口吞罢,却呛得咳嗽起来。
  “咳咳咳……杨师哥,我要学的是吞火,你怎能不给我酒喝?梨药,你——”
  砰!
  ——何惧萧萧易水寒,斗酒奉赠君壮胆。
  “我替……师哥唱下去,就是被火烧穿了喉咙,也绝不会停下!”
  “他还能开口么?这么长工夫了,怎么连声叫唤也没有?”
  “让让,盘尼西林来了!”
  “盘尼西林?给这人用?经过陈处长特批没有?”
  “用上盘尼西林。口中继续用消炎抗肿药液,陈三,立刻向陈处长报备,若喉中出现水肿,或许要切开气管!”
  “切开气管?条件足够么?陈处长要的是活口。”
  “保住性命应当不难。”
  “要的是活口!若不能开口,陈处长留他性命何用?他药性未退,还能逼得出口供么?”
  “口供?”
  说话间,梅洲君又是一阵痉挛,眼睑下的瞳珠震荡不止,那一口火似乎把生理泪水都蒸干了,他的眼窝中至今还是干涩的。
  他在昏沉之中,终于想起了剧痛的来源。
  ——我不想……开口。
  砰!
  他终究没抓住自己的喉咙,五指脱力跌落在床边,手肘上皆是青紫的瘀痕。
  主治的力行社员终于忍不住道:“口供?得看声带损毁了多少,陈三,你有空在这儿盘问,不如赶紧向陈处长请罪,趁他新立了功,心情应当不差,要不然——人可是在你手底下吞的火!”
  陈三一惊,道:“陈处长人呢?”
  “谁敢问呢?对了,俞大组长方才提了两瓶酒,向小客厅去了。”
  “搅他们的酒局?我不要命了?”
  ——砰。
  “这是庆功酒,”俞崇道,把两瓶上好的洋酒轻轻摆在桌上,“陈处长——不,是陈副局长。”
  陈静堂就立在窗边,照例校准他那枚怀表。
  他从来如此,分明一分一秒也不会有误,也不知在调试什么。


第160章
  “陈副局长?”俞崇笑道,“可喜可贺,这是委员长亲手签署的擢拔令。这一路上多有得罪,我先向陈副局长赔礼!”
  说话间,他已取亲手斟了两杯酒。
  陈静堂道:“老同学了,何必客气?”
  此话一出,俞崇颊边肌肉微微一松,笑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怅然。
  "不敢当,我是五期步科留级下来的。倒是你陈副局长,当年入学考试与毕业考试,列在榜首的都是同一个名字,大家伙儿议论纷纷,却连人影也未曾见过,想必是早就入了校长的眼——直到后来在洪公祠相遇,我还在诧异本人竟这样年轻。"
  "你还记得我原来的名字,"陈静堂点头道,"从此便是寂寂无名了。"
  “佩服,佩服!陈副局长,我敬你一杯。”
  “你俞大组长不也为了做好耳目,在江湖间隐姓埋名么?”陈静堂道,“各忠其职罢了,请。”
  俞崇脸上挂不住笑了,只在碰杯之后,埋头饮尽,酒水甫一滚入口中,他就倒吸一口冷气,连连咂舌:“嘶,好烈的酒!俞八这小子不会办事,挑的尽是误事的酒,我让他重新去取,陈副局长——”
  他有心赔罪,不料陈静堂面不改色,只是慢慢啜饮,令人疑心不论是清水还是烧红的刀子,他都照饮不误,甚至连眉峰都不会跳动一下。
  “……啊,”陈静堂留意到他的眼光,道,“烈么?”
  他做上峰的既然起了酒兴,俞崇便是打落牙齿也要往肚里吞了,只能又紧皱眉头,陪着吞饮一杯,只觉有火在口中贴壁翻滚,好在片刻就麻木了。
  “陈副局长,我是真心向你道贺,”酒过三巡,俞崇终于寻见了开口的时机,“校长还特意提了一句,这一趟来晋北,他亦颇费心思,是您由暗转明的良机。虎符刀既已到手,您应多在外露面,务必将宋道海绑死在战船上。”
  “各大报社,都已经刊登了?”
  “举国皆知,你陈副局长是委员长亲派往晋北的喉舌,你能取得虎符刀,说动他晋北牵制日本人,便是替委员长堵了悠悠众口,”俞崇道,“静堂兄——我腆着脸称你为老兄,祝贺你从此得见天日,前途无量,往后可不要忘了提携一众老兄弟啊。”
  陈静堂道:“不过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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