筝王(119)
“在国内就是这样,办事啰啰嗦嗦,本来只是个给学生们锻炼的机会,非要整那些有的没的。”话闭,他撤开圈椅落座,目光又是一圈巡睃,继而落在柯谨睿身上,莞尔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偌大一个包间,二十人的席位,满桌菜色,却只坐了他们三人。饶是再迟钝也能品出额外的滋味来,更何况霍少邱其人跟“迟钝”一词本就不沾边。
一切尽在不言中,几人肚子里都踹了心思,只不过霍师兄更拿捏不准一些。他不想过早开口,却又等不来关瓒解释,只得曲线救国,探探柯谨睿的口风。
然而柯总给自己的定位明确,看客就是看客,那是一个字都不可能多说的。仅仅是礼数到位,霍少邱算半个长辈,那就替他主动添了茶水。
“老师最近怎么样?”霍少邱没话找话,问柯谨睿。
“刚才我们还去看了他老人家。”关瓒把话接过来,然后微不可察地一叹气,“没想到会这样。”
霍少邱缓缓颔首,语气也是分外遗憾:“老师发病那会儿你才出国没多久,之前又发生了那种事,他无颜打扰你,特意叮嘱我们谁都不能说。”
关瓒脸上似是不为所动,起手夹菜,又吃的心事重重的样子。霍少邱只当小师弟心里有愧,苦于面子才不好表现,他不知道关瓒眼下对柯溯的看法,不确定究竟是恨多一分还是愧多一层。但几次接触下来,他还是觉得这孩子生性纯良,想来也不会再与病人过多计较。
“其实师兄不想过多介入。”他给关瓒夹了一筷子菜,语重心长地说,“只是事已至此,老师把该忘的都忘了,你也尽早放下,别再介怀从前那些事了吧。”
“是啊。”关瓒淡淡道,“说起来如果不是当时在中央音乐厅,师兄有感提及当年的前尘往事,我大概也没机会了解真相,更没机会与老师问责吧?”
霍少邱闻言短暂一怔,目光下意识朝柯谨睿瞟了一眼。后者淡定喝茶,完全不似惊讶。他这才了然,原来小师弟此番宴请,是后知后觉地问罪来了。
思及此处他反而淡定下来,落了筷子,眸底带笑地看着关瓒:“师弟这话是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关瓒说,“还是要多谢师兄提醒,否则我恐怕还要死心塌地地跟着老师,一辈子对那个害得我父死母疯的人恭恭敬敬,连做梦都是在感激他赏我口饭吃。”
这番言语含沙射影得太过明显,当着柯谨睿的面,霍少邱不敢认同,心下再次泛起嘀咕,心说,难道他依然没原谅柯溯?
“关于当年我父亲的意外,师兄怎么看?”关瓒漫不经心地问,“以前都没机会聊这些,还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怎么样呢?”
霍少邱道:“师弟天资聪颖,天赋是我们之间最高的,人又谦逊温和,整日喜欢粘着我这个大师兄,明明也是十五六岁的人了,偏偏跟个小孩似的。”
他叙述的嗓音是平淡的,带着股不甚明显的温柔。关瓒心里也有茫然,觉得始终拿捏不好试探的力道,霍少邱的态度和言语均是完美无缺,连了借力发挥的由头都没给他,这该如何是好啊?总不能贸然翻脸把桌子掀了吧?
“那时候我是走读,家住得离学校不远,一周去老师那边五次,每回学两小时琴,再自己练习半天。师弟通常会借机打扫琴室,拿着块抹布慢慢吞吞地擦,一开始我挺看不上他……”说话同时霍少邱看了关瓒一眼,解释道,“不要误会,我不是看不上他出身保姆,只是觉得这人年纪不小,怎么做事这么磨叽。”
关瓒点头表示了解,没有插话,霍少邱继续道:“后来发现他做事慢只是为了多听我弹弹琴,也就放任他去了。”
“再后来师弟入学央音,拿到首席,一战成名,再到声名远扬。我这个做师兄的自愧不如,有段时间都有点不知该怎么面对他。可他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喜欢粘我,见了面师兄长师兄短地叫我,从国外带手信都会多带一份,只给老师和我。”
“这不是很好嘛?”关瓒说。
霍少邱平平“嗯”了一声,道:“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您怨过老师吗?”关瓒问。
“没有。”霍少邱边说边喝了口茶,“这是我小师弟的命,该来的早晚会来,怨不得老师。”
“那您怨过我父亲吗?”关瓒又问。霍少邱似是不解,他继而解释道:“怨他不爱惜羽毛,轻易应允了那些摆不上台面的事,最后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霍少邱听闻沉默了有一会儿,才淡淡道:“这谁说得清楚呢。”
话闭,良久无言,包厢安静下来。
恰在此时,振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霍少邱取出手机查看,末了看向关瓒,说:“是医院。”
关瓒有些狐疑,心说医院跟他有什么关系。霍少邱接起电话,客气询问:“您好,请问出什么事了?”
关瓒注意到脸色微变,片刻后挂断通话,霍少邱看着他说:“袁昕又不见了。”
——To Be Continued
第91章 冬来雪未深⑪
不知道是因为太久没有回来,或者是因为这通电话打到了一个旁人的手机上,关瓒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仅仅怔愣在了原地。
“您说……什么?”他半晌后才问道。
而霍少邱已经挥手招来了服务员,边结账边说:“老师清醒的最后时间把一切都交代好了,知道你出门在外不方便回来,所以把我们几个人的手机号都留在了医院那边,平时有空就会过去看看,有问题也会第一时间通知过来,一般会优先打给我。”
说完,他起身利索取下衣服,临穿时才堪堪停下。
眼下黑灯瞎火,天气又冷,袁昕上一次失踪竟然跑去了关郁文的墓地,跟墓碑旁边坐了两天三夜,要不是管理员觉得这女人看上去古怪报了警,饶是霍少邱再怎么找也不可能找到。这不是念不念旧情的问题,而是精神病人本身棘手,再有耐心的人也会被折磨得精疲力尽。
这短短一个犹疑的时间,另外两人也站了起来。
柯谨睿比关瓒反应的更快一些,替他取过外套,披在肩上。关瓒后知后觉地看向他,一时失语:“我妈……”这实在太意外了,他心里着急,急得不知该如何表现出来,“她能去哪儿?”
“还不清楚,先去医院调监控看一下吧。”言罢,柯谨睿又看向霍少邱,问:“之前类似的情况多吗?”
说来也是奇怪,比起他这个亲儿子,在照料病人这方面柯溯反而是更相信自己的那群学生。或许有着和关郁文那层同门情谊在,他认为霍少邱是大师兄,等老师不在了,他自然有必要承担起照顾师弟师妹的责任。
“还好吧,这半年有过两次。”霍少邱如实回答。
柯谨睿眉心浅蹙,说:“怎么也没通知我们一下?”
“老师主要委托照顾的人毕竟是我,能解决的都尽量解决了。”霍少邱解释,“前两次虽然也是突发状况,不过好歹最后也都有惊无险,我想着既然没有大事那就不打扰你了,不然一群人一起跟着着急也没多大用。”
各自穿好外套,待服务员把收据和信用卡送回,三人匆匆出门,霍少邱建议道:“我的车就在外面,一起去医院吧。”
“也好。”柯谨睿说,“我们是步行过来的,车留在了老爷子那边。”说完他看向关瓒,注意到小家伙脸色苍白,嘴唇被抿得血色全无。他伸臂揽住关瓒的肩膀,安抚性地拍了拍。
好好一个圣诞假期,先是为老爷子的事哭了好几场,现在母亲又跑丢了,纵使再能抗,这会儿恐怕也有些绷不住了。
关瓒已经从刚刚获知消息惊吓中平复下来,脑子甚至觉得麻木。这种担惊受怕已经有过太多太多次,从前他只能自己应对,找人时哭得眼泪都流干了,也喊破了嗓子。他像绝大多数陪伴长期重症病患的家属一样,无数次扪心自问——这样究竟值不值得,妈妈又究竟痛不痛苦,到底还要不要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