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农和小男妾(71)
齐骛没有说话,在他身后站定。白色棉帕抚过后背,蒙在肤上的一层水珠拭过之后,蝴蝶骨越发清晰,随着动作而微微张开。齐骛从后面抱过,埋首将额头贴到云鹤的后颈,轻声道:“赫筠,赫筠……”
云鹤听到他的声音,便是一滞。
“赫筠。”齐骛闭上眼。
“你……是不是……”云鹤想要说是不是认错了人,可之下的字却是一个都说不出口。他刚冲过澡,背上沁凉得很,可齐骛的身体却是灼热得很,他只稍微一动,便感觉到有两滴滚烫的水落到他的背上。那是齐骛的泪水。
“赫筠。”齐骛不会认错。这是他亲吻过很多遍,他最喜欢的一部分。他的手颤抖着抚上他的肩胛,这里的每一寸他都十分熟悉。平静时,白雪为肌玉做骨,仿若沙滩上最耀眼的贝壳。一个牵动,一个伸展,那背上蝴蝶仿若即将振翅而飞……齐骛虔诚又怀恋地将唇触碰到他后颈。
齐骛的手指抚到他后背的时候,云鹤的心里已控制不住地颤抖,理智要他立马止停,可神志却早已飞扬九天之外。等那道柔软而火热的唇贴到他后颈时,云鹤扬起脖颈,喉间发出那声轻微而熟悉的闷哼……
“赫筠。”齐骛的声音既欣喜,又带着几分落寞。那声音是赫筠的声音,他认得出来。这一定是他的赫筠,可为什么由着他误会?他以为赫筠死了,那么难过,他看在眼里,却是什么都不与他明说。为什么?
☆、终章
“赫筠。”
那一道略有欣喜的喊声将云鹤从九天拉回平底,他身形一僵,手紧紧攥起。
齐骛正环抱着他,这么一点细微变化,立马就感觉到了。他没有动,只在云鹤背后轻轻喊道:“赫筠……”那声音带着几分哀求,手上的力道也加重了几分,好似手一松开,怀里的人便会消失。
“我去穿衣服。”云鹤还是用卖货郎的声音与他说话。
齐骛顿了一下,手一点点放开。
云鹤在齐骛松手之后,便抬步走进屋里。他的脑子很乱,齐骛认出他的时候,他有过一阵欢喜,可随后就想到齐庄的规矩。一个谍支的被人这么认出来,那是麻烦,他不能破坏齐庄的规矩。他一面想着,一面将湿哒哒的裤子换下,拿了一套干衣衫穿上。
齐骛在云鹤离开之后,就拿过一桶水兜头淋下。水滴滴答答地砸到石板上,他沉静下来再想了想,觉得自己方才并不是糊涂了,那样的触觉是真实存在,所以那定是赫筠。他伸手抹掉脸上的水,抬脚走进屋。
云鹤听到身后脚步声的时候,刚扣好最后一个盘扣。齐骛并没有进来,只站在门口。云鹤还不知道怎么面对齐骛,便一直没有转过身来对他,静下心来,却是听到身后有水滴的声音。他回过头,只见齐骛全身湿漉漉地站在那儿,看样子是从头浇了桶水。
“我没有莽撞,我是冷静的。”齐骛迎上他的目光道。
云鹤不语,拿了一块大棉巾走过去。
齐骛看着他缓缓走来,白色宽衣在风里扬开,赤足踩在竹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白色棉巾递到他面前的时候,齐骛并不接,只平静地看着他的脸,那张不同于赫筠的脸。
“你先擦干水。”云鹤知道今日躲不过去了。若是按齐庄的规矩,他该施展禁术,抹去齐骛这一段记忆,可是他没有。抹除这一段记忆,然后再同他生活在这方竹楼里,那么之后呢?之后若是再被识别出来,又该如何?齐骛认不出他,他会黯然;齐骛认出他,他也无措。左右都难,左右都错。
齐骛这才拿过棉巾,云鹤在他接了棉巾之后,便又回到窗前。齐骛看了一眼屋里地上,犹豫了一下才走进去。云鹤的屋里很干净,竹板地面上都是擦得锃光发亮,齐骛原可以回他自己屋里去换衣,可又怕轻功极好的云鹤就此离开。他这么走进去,地上便留下一道道水印。齐骛解开了衣衫,往门外一扔,拿着棉巾解开了头发开始擦拭。
云鹤稍一回头便看到齐骛光着身子在擦水,他取了一件宽衣放在一边,自己打开了门,在外头凭栏坐下。他需要安静一下,思考之后怎么办。
齐骛见云鹤到外面去了,也不敢拖沓,草草擦了两下便穿了衣衫出去。衣衫是云鹤的,云鹤虽比他稍稍矮一些,可衣衫宽适得很,在齐骛身上也不会局促。打开门的那一刻还是慌忙的,可看到云鹤安静坐在那儿,齐骛的心立马定下来。
两人并排坐在凭栏上,都没有说话。金色光华渐渐染上红色光晕,云霞是金粉色,稻田也是金粉色,阔叶林也是金粉色,就连两人的眼眸里都是闪烁着金粉色光芒。风很缓,竹林沙沙作响,翻着浅浅波浪。
暖金色光芒折进齐骛清澈的眼眸,仿若一束阳光照在碧水之上,莹莹闪闪……那光芒闪得脑穴一疼,这样的场景有些似曾相识。齐骛略微一皱眉,许多熟悉又陌生的画面纷至沓来。皇帝贪婪又急色地舔过他的手,循环往复的箫声,从暗处缓缓而来的白色身影,赫筠抱着他越过皇宫,握着他手的怜惜,注视着他说出“喜欢”,教会他舌上的痴缠……
齐骛眨了一下眼,与当初那般,眼角落下一滴眼泪。原来,更早之前,赫筠就已经喜欢上了他。原来,赫筠一直都那么小心翼翼地保护他。原来,赫筠一直都不像他瞧见的那么文弱。原来,赫筠……很不简单。
夕阳完全沉下,辉煌的暖金云霞染上些许黛色。渐渐地,云霞尽数被黛色沾染,苍穹仿若泼了一层又一层的淡墨,直至覆得尽黑。所有的画面一帧帧闪过,又搅和在一起。齐骛皱了皱眉,最后所有的画面混沌成一团,只剩一双双清晰而温和的眼眸,那双他最喜欢的眼眸。
当面前一片漆黑,只一轮圆月明晃晃地照着大地,齐骛从恍惚里回神过来。他感觉到清风穿过他扬起的发丝,鼻息里飘来淡淡香气。
“这是什么香味?”齐骛轻轻问道,安静的凭栏里出现的第一道声音。
云鹤的心思也平静得很,他遥遥一指:“阔叶林那方,有一片羽叶灵香草。”他的声音如往常般清淡,好似下午的那一幕根本不存在。
齐骛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回忆那片土地里是怎样一番景象。
“紫色的一片,”云鹤道,“澜桥地面上最美丽的一处。”
如此齐骛倒是想起来了:“那是做什么用的,我突然觉得,我从未有一刻如此安宁。”
“安神。”云鹤淡淡一笑。
“赫筠,”齐骛想了想,还是要问他,“为什么要用天火让整个大司农府覆灭?我听到你丧生于天火,那么难过,你为什么都不肯跟我说一个字?哪怕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天南地北,我都会去寻,只要不是死去。”
“因为……”云鹤微微垂下头,“我只是一个细作。”说完这一句,云鹤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与齐骛在一起最快乐的时刻,他都压着这块石头,陡然卸去,顿觉心里敞然。如此才是公平的,他对齐骛不再有隐瞒,可是,这怕是最后一次与他这么近。
齐骛看着他:“随着廖师傅在外时,我便猜椰糕哥哥可能是个细作。不过,我从来不知道,椰糕哥哥会是跟大司农同一个人。”
与廖师傅在外的时候?云鹤想起,那时候齐骛还喜欢椰糕哥哥的,甚至他将他带去若弥的时候,齐骛还喜欢着椰糕哥哥。他略有迟疑:“那时候就怀疑?即使是个细作,你……也喜欢?”
“是啊。”齐骛点头,“我跟着廖师傅在外三年多,一直留意着货郎的消息,看看是不是能找到椰糕哥哥。可是,我不知道,原来我寻找的人已经变换了另外一副面容……就在大司农府里,就在我身旁。”
云鹤沉默:“我……身不由己。”
“原来,”齐骛没有怪他的意思,“你一直都没有骗我,我在哪儿,你真的是都知道。”他初入大司农府,那么彷徨,那么不安,夜深人静时暗自在想,椰糕哥哥为何还不来。他不知道,他的椰糕哥哥一直都没有不要他,至始至终都在他身边。
“我……”云鹤道,“答应过你的。”
齐骛看了一眼身旁的人,嘴角悄悄弯起。现下想来,他刚进大司农府的时候,为了不当男妾,他闹出不少笑话。而身旁的人,定是什么都明白,只不过什么都不说。他想起廖师傅,然后跃酒商之类,便道:“怪不得你身边有那么多齐庄的人。”
“嗯。”云鹤点头,“因为,我的身份比较特殊。”
“我原以为齐庄只有经商。”齐骛道。
“不,”云鹤摇头,“经商只是明面上,在我们齐庄叫商支暗人。另外,我们还有医支,研习医术,救死扶伤。还有工支,专研工艺。廖师傅所在的一支,成为悍支,是武艺最强的一部分。当然,还有像我这样的……细作,是谍支暗人。”末了,他又加了两个“等等”。
“齐庄到底是哪国的?”齐骛惊诧。他想起曾与跃酒商和赫筠一起讲过这个话题,却一直没得到答案。
“不属于哪一国。”云鹤道。
“怎么会?”齐骛略一皱眉,“在若弥遇到的齐庄大老板……”
“嗯,是齐庄的主子。”云鹤点头,“齐庄主子与若弥交好,却不是若弥人。”
齐骛不太明白。
“这么说吧,”云鹤道,“齐庄的主子是莫桑人,但齐庄不属于莫桑。齐庄在各国都有经商,但哪国都不站。”
“那这次罗那怎么回事?”齐骛道,“天火不是真的天火,是齐庄制造的吧?”
云鹤看了他一眼,点头:“是。”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火神发怒还记得吗?”
齐骛更是震惊了:“连西望山火神发怒也是你们齐庄制造的?”
云鹤看他一副见鬼的样子,笑了:“自然不是,那是真的火神发怒。西望山下藏着齐庄最大的秘密,而罗那皇帝一直在探究着齐庄的秘密,最后覆灭了十万兵士都没能查探到。而我们齐庄的人,恰好在火神发怒前一刻撤离了,躲避开那一场浩劫。”
“有这样的皇帝,底下的兵士,全国的百姓都跟着遭殃。”云鹤继续道,他也为那十万兵士感到痛心,“包括在西北,你父亲参与那场战事。你也跟着去西北的,巅城被占,守城的兵士战死,百姓流离失所,皇帝却不放在心上。不派一兵一卒,也没有粮草,只靠你父亲去撑。皇帝的心思都在东南边境之上,想着要去侵占樊厦土地。”
齐骛点头,他还能想起西北一些事。当时他年岁小,可还能记得不及□□高的他,苦苦守着他们的院子。
“西望山下是我们齐庄专门研制武器的一支,罗那皇帝恰好抓了我们工支的一个暗人过去,妄图寻得我们制造的武器。”云鹤道,“你知道那武器有多厉害,莫桑当年与樊厦打仗,在鹰栖山第一次尝试,炸开樊厦最引以为傲的保护障,不费一兵一卒,不伤一个百姓,樊厦将都城拱手相让。”
齐骛略有耳闻,却不知这武器是出自齐庄。
“若弥与罗那在莫桑,也就是原樊厦地界上的一仗,若弥也是靠那武器赶跑罗那的象群。”云鹤道,“那时候是若弥老皇帝一心主战,若弥现下的皇帝在前线,赢得战事后便收手停战,这么多年都没有扩张。”
齐骛听着听着,有些不明白,齐庄这是既帮扶了莫桑,又帮扶了若弥?
“幸好,武器没有落入罗那皇帝之手。”云鹤道,“这次我们从罗那皇宫里解救出了被皇帝关押的工支暗人,他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实在令人发指。我们主子才决定放弃罗那,报复罗那。天火所在之地,都是齐庄人的位置。天火之后,齐庄人全部撤出罗那。”
“那你……是罗那人吗?”齐骛问他。
“是。”云鹤点头,“我若单纯做一个细作,根本不必那么辛苦地做税改新政。我是真的希望这一片土地上的百姓能过上好日子,罗那能越来越繁荣。齐庄最开始只是在罗那境内经商,若皇帝不劫持工支暗人,探求齐庄秘密,齐庄是不会出手的。”
“你好歹与我说一声。”齐骛想到那片天火便一阵心悸,他的声音带着几分低哑,“我只以为你……死在天火里,那么难过。甚至,醒来的那一刻,我还在怨,你为什么没有带我一起走……”
“我不能说。”云鹤的声音带着几分叹息,“齐庄给予我们发展机遇,也定了严苛的规矩。”
“原来,这就是廖师傅所说的,忠心与自由。”齐骛明白过来,可随后马上道,“那你今日与我说这么多……”迟疑了一下,“是不是打算像上次那样,让我忘记这一切?”
云鹤一顿:“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他下的禁术,竟然被解开了?
“就刚刚……”齐骛道,“方才的阳光很璀璨,好像……好像你的眼睛……”
云鹤:“……”
第一次遇到不需要解禁,就能摆脱禁术的。云鹤失笑,伸手捏过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过来看他的眼眸。
“赫筠,”四目相对的一刻,齐骛攥紧了拳,“我不要忘记,我不想忘了这一切。”
“好。”云鹤对着他澄净的眼眸点头。
“那你……准备怎么办?”齐骛问。
云鹤沉默了一下,才道:“到主子那儿领罚。”
“倘若,”齐骛想了想说,“倘若我把忠心与自由交付出去,你是不是就不用去领罚了?”
云鹤看着他:“你……”
“你把忠心与自由交付给齐庄,那我跟随你便是。”齐骛道,“你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我是因为齐庄待我有恩,你实在不必……”云鹤有些无措,毕竟自由胜于一切,他不想齐骛以后后悔,“不是,你不介意我是细作?”
“我父亲是罗那的战神,就是如此,罗那皇帝都没有宽待于他。对于我来说,罗那皇帝是令我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齐骛道,“再则,我信你。彼之□□,吾之蜜糖。失去自由,但我可以继续跟着你。”
云鹤看着他,反复思量。
“赫筠……”齐骛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哀求。两人的距离那么近,齐骛的视线稍一下垂便落到云鹤的唇上,他忽地凑近,直接啃咬他的唇。一如记忆里那般美好,齐骛闭上眼,感受他的存在。时而如暴风骤雨,袭卷过他的每一寸,将这一阵的思恋与痛苦都让他知晓;时而又仿若杏花微雨,零零落落,轻轻悠悠,哪怕重一丁点,都怕面前的人消失……
云鹤的手已不知什么时候垂下,往后松松撑着。齐骛松开他的时候,他的神志才一点点回拢。
“赫筠……”齐骛又哀求了一声。
“我是云鹤,齐庄的人都叫我云鹤。”云鹤对他道,“闲云野鹤的云鹤,不是大司农赫筠了。”
“云鹤,我只喜欢你。”齐骛喜欢他这个名字,他将云鹤抱在怀里,“从一开始到最后,我都只喜欢你一人,你不能再丢下我。我以后都要跟在你身边,好不好……”
“好。”云鹤的双手环住齐骛。
那一刻,蛙声阵阵,时有虫鸣,流萤从阔叶林飞起,与星空相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