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装山河(13)
一双大而空洞的眼睛死盯着沈培楠,像要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又像没有明天了似的,艰难地张着嘴,憋来憋去只有两个字:信我。
说完又吐出一大口腥血,全染在沈培楠的橄榄绿呢子军装上。
“我信,我都信!你省着力气,千万别再说话。”沈培楠急成了一只要决斗又展不开翅膀的老鹰,他身材高大,两条长腿在车里本就挤得慌,这么一弄更觉得整辆车都快憋爆了,又骂了两嗓子小兵,只恨吉普车里热浪滚滚,偏变不成一颗炮弹朝医院打了去。
好容易挨到医院,沈培楠抱着莫青荷往里闯,接待护士是个刚从女校毕业的学生,被两人一身一脸的血吓懵了神,沈培楠看她不顶事就吼得更凶,直到洋鬼子医生亲自把莫青荷推进手术室,哐的一声关了大门才消停。
手术室的毛玻璃映出雪亮的灯光,一群洋医生急匆匆鱼贯而入,沈培楠进不去见不着,像个上了弦的擂鼓木偶,一圈一圈在花园里踱步子。
小兵上前递烟点火,被沈培楠用眼刀又狠刮一下。
他虽然乖戾,是非对错却一分不能错,他认定莫青荷是特务能一枪崩了他,认定自己错怪莫青荷也能二话不说赔命谢罪,问题是晚了,他赔一条命也换不回莫青荷的平安。
沈培楠用力吸了口烟。
他不能让莫青荷不明不白死了,他一向自诩子弹只打该死的人,戎马十余年,手里有上百条人命却从没跟老百姓横过一下子,更别说莫青荷这样干净漂亮的小爷们,虽说倔了点,但爽利的讨人喜欢。
沈培楠自己也是生死线滚过来的人,想起莫青荷笑着吃枪子儿的眼神,还是觉得吃惊。
简直像个穷途末路的战士饮光荣弹似的,苍白着一张小脸,一声接一声的“信我”,虽然微弱,却喊到沈培楠心坎里去。
他承认自己被震撼了,在来时的汽车上,他怕莫青荷睡着,故意想说些下流话刺激他,然而对着那双充满祈愿的眼睛他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沈培楠握紧拳头暗骂了一声,把吸了一半的烟卷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一脚。
他看不懂莫青荷,不论是曲意逢迎的小夜莺还是训斥师弟的好兄长,他总觉得不是莫青荷本来的样子,沈培楠想,那孩子身上有一种奇异的朝气,即便他穿着戏衣,即便他习惯柔媚而顺从的低头,但他的眼神透出一股历经风尘,为人之下也不甘堕落的神色,像抓住了一根绳子,无论潮水涨的再高,他都能透出一口气。
沈培楠来北平是为了一头扎进烂泥里,没想到随手一捞摸出一棵破水而出的芙蓉,他虽然没空贪恋儿女情长,更不愿意被个骨贱言轻的小戏子束缚住手脚,但莫青荷要是真死了,他得愧疚半辈子。
这么一想,脚下步子踱得更急了,他一趟趟在花园里按同路线转悠着,铮亮的军靴差点把花砖踏出辙子来。
这一夜格外长,格外长,自鸣钟当当响了五下,天边泛起清冷的鱼肚白,终于迎来了一线曙光。
抢救一直进行到上午十点,莫青荷肺部贯穿中弹,离心脏只差毫厘,索性送来的及时,一脸焦黄络腮胡的英国大夫摘了口罩,操着半生不熟的中文说他暂时脱离了危险,但是最近几天能不能醒,还需多少时日康复都要看他的身体条件。
第11章 住院
莫青荷躺在外国医院的高级病房整整昏睡了一个礼拜,在第八天上午睁开了眼睛。
醒来第一个感觉就是沉,身子骨成了一滩半融化的蜡瘫在床上,接着又轻了起来,整个人像飘在水上,又像浮在半空,他使劲勾了勾手指,躺了太久关节锈住了,一动弹麻嗖嗖的。
双眼慢慢聚焦,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敞亮的西式病房,窗扇吊着白纱帐子,阳光晃眼。
第三个感觉才是疼,胸口像插着把钝器,一喘气整个胸腔疼得快要炸开。
疼痛让莫青荷的脑子闪过一声弦响,他这才感到自己是活了,那赌命的一枪没带他见阎王,他挣扎着动了动身子,心想这是在哪里?沈培楠呢?
他费力地勾着脖子往下看,只见被子四角被掖得严严实实,上面平展展地压了一条黑大氅,三月早春犹寒,被窝却烘得暖呼热腾,他感觉身上被捂出了酸臭的汗,再定睛一瞧,床边趴着个穿军装的男人,脑袋枕着床沿睡得正香。
那正是沈培楠,莫青荷进医院后他就衣不解带在病床边守着,看着他挂了七天盘尼西林,凌晨退烧才静心休息了一小会,他早累的脱了形。
莫青荷歪着脑袋瞧他,只见那军官伏在自己手边,鼻尖抵着床单,一张英挺的脸棱角分明,头发在床上蹭得乱蓬蓬的,衬衫领子从军装外套里翻出来,松了三颗扣子,露出麦色的皮肤。
他睡着了比醒时看起来有人情味,像只吃饱喝足卧在窝里休憩的豹子,莫青荷病的糊涂,努力想抬起手,举到半空又不支地落在沈培楠头发上,掌心贴着他的后脑勺,很暖,青荷想起了小时候出水痘,躺在土炕上,师兄也这么陪着自己。
房间靠墙摆着一只贵妃榻,老刘正用手撑着额头打盹儿,脑袋往一侧猛地一滑,迷糊间看见睁开眼睛的莫青荷,叫了声小祖宗就冲了出去。
不多时房门被推开了,进来一屋子修女打扮的护士,莫青荷体力不支,右手滑到那军官暖热的后颈,昏昏沉沉的又睡了。
这一睡又是三天。
莫青荷没想到自己真的差点死了,他在秘密训练时学过暗杀和急救,知道子弹打在哪里看起来凶险却死不了人,但毕竟只有理论,一个礼拜前在来医院的路上,感觉周围越来越冷他就知道大事不妙,伤了大血管,就算将就着捡回条命,没有一两个月也下不了床。
果然,情况和他预想的一样,莫青荷每天吸氧气养病,睡一阵醒一阵,等他能被护士推着在花园里散两圈步,倚着床头看窗外的飞鸟打发辰光时,清明节已经过去了。
他整整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北平的春天刮大风,雨水渐渐多起来,再一转眼,日头长了,天气也暖了。
莫青荷很忙,虽然枪击事故被他和沈培楠一致咬死是手枪走火,躲避了一些记者,他醒后探视的戏迷票友却络绎不绝,送匾送花祝他早日重返戏台,病房被补品和点心塞得满满当当。
他强撑着病体对探视者笑脸相迎,日日等待,但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是他的同志,没有一张写字的纸条,没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就连莫柳初也一次没有来过。
莫青荷知道这是组织出于安全考虑暂时切断了情报线路,他在愧疚之余隐隐有些失落,因此就更关注沈培楠的动向,他希望能在恢复通讯的第一时间将有用情报传递出去,然而左观察右观察,他发现自己一点也看不懂沈培楠了。
沈培楠没回南京,借着报纸刊登的所谓手枪“走火”误伤名伶的机会在北平住下,一开始莫青荷以为禽兽发了善心,后来发现沈培楠也在把他当幌子,至于他到底在做什么,莫青荷观察了一个礼拜,得出一个结论。
“玩”。
他是真的在玩,拿白花花的大洋不当钱,打赏护士出手就是五块十块,一扔一千大洋买南洋珍珠给莫青荷镶京戏头脸,青荷夸一句哪位太太的戒指好看,他立即从洋行把最好的粉钻石和火油钻买回来由着他挑,不收还翻脸,活像与钱结了仇。
他天天约俊俏的小旦一起游香山逛八大处,夜晚上跳舞场厮混,甚至一手搂一个少年直闹到医院走廊上。但他一进病房就换了个样子,屋里一张铺白狐狸皮的贵妃榻,沈培楠每天回来,连军装都不脱就歪在上面,两条剑眉紧紧拧着,累的不得了似的。
沈培楠拼了命的胡闹,他能前一天喝到烂醉,第二天胃痛的直冒冷汗还出去交际,莫青荷看不明白,他没见过有人玩都玩的这么痛苦,只好做出贤惠的样子,用湿手巾给他擦脸擦胸膛,一边叮嘱他当心身子。
沈培楠面色阴沉,抓着莫青荷的手,道:“我的事你别管,打听多了当心没命。”
就这么白天黑夜的闹,他在北平的花花场所混出了名气,公务却彻底荒了,办公议事的人逮不着沈培楠,急得聚在医院门口吹胡子瞪眼,被西洋大夫以打扰病人休息的名义都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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