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装山河(115)
沈老太太贴身的老佣人为莫青荷盛了一碗汤,抿嘴笑道:“当初三爷留洋回来,说起要参军,除了老太太,全家没有一个同意的,都担心他从小被人伺候惯了,到了军营里,连被子都不会叠呢。”
莫青荷的眼神被烛火照得格外柔和,起身接过汤碗,笑道:“我们在北平住着,他时常还要嫌我邋遢的。”
“部队有部队的规矩,哪能让他还像以前一样。”老太太撇撇嘴,鼻梁皱起细纹,轻轻嗯了一声,“我倒是担心,他那个火烛郎当的性情,恐怕还没两个月,就要因为打了长官被撵回家。”
沈飘萍像想到了十分有趣的事,噗嗤笑了出来,老姆妈应和道:“还没飘萍小姐那时,一到夏天学堂放假,大汽车把三位少爷接回来,一样的瘦高个儿,穿着洋学堂的制服,打招呼说洋文,看见的都夸精神,可谁知道咱家里的鸡飞狗跳,数三爷年纪小,数他最能闹,不是跟大爷养的外国猎犬干架,就是砸了老爷的花房,那么大的院子都不够他疯的,花房的玻璃,现在还有几块配不上花色呐。”
大家哄堂大笑,莫青荷端着碗,慢条斯理的吃饭,感觉妥帖惬意。这种大家庭的团圆让他暂时忘却了外面的硝烟和战火,隔着一条狭窄的走廊,大殿也传来市民们的谈笑声,他忽然生出一种伤感的希望,他想,这些难民的生命既孱弱又顽强,就像春天的草,割去了可以再长,只要一点雨水,就能不畏惧寒冷的生出来,这样的民族,不会轻易向侵略者妥协的。
晚饭结束,饭桌被撤去了,佣人们摊开铺盖卷,沈飘萍去了趟后院,回来时端着一只托盘,用寺里招待客人的青瓷茶具斟了茶水,冲大家挤了挤眼睛,大大方方的端给莫青荷。
这一杯茶捧上来,所有人都不说话了,都笑意盈盈的望着他,莫青荷不解其意,接过来啜了一口,感觉一杯茶里起码放了半杯糖,立刻皱紧眉头,道:“太甜了。”
说完就要放下杯子,沈飘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不行,一定要一口气喝了。”
她笑得大有深意,莫青荷很为难,在一旁收拾铺盖的老姆妈回头一看,笑道:“尝个味就行,大小姐作弄你呢,这是太太从南边嫁过来的规矩,家里有人嫁娶,青年人上门相看,客人受欢迎,就要斟一盏甜茶,客人不受欢迎,就得喝酸的。如今社会文明,这一套早不用了,现在又搬出来。”
莫青荷捧着茶盏,他刚洗了热水澡,吃饱了饭,又恢复了他的体面和规矩,很友善的笑道:“一杯甜茶,有什么大不了的。”
说完端起茶杯咕嘟几大口喝净了,将杯子竖起来,把杯底没融化的黏稠糖汁也倒进嘴里,爽快的把茶杯倒扣在托盘上,感觉从嗓子眼到喉管全被黏住了,他急着找清水漱口,沈飘萍就抿着嘴笑,道:“喝了我们家的茶,就是我们家的人,先前的事,你可不能计较了。”
“等和平了,莫老板再登台,一定得给我们留好位置的票子。”
莫青荷的脸上挂着笑,却被她勾动了心事,心说眼下他和沈培楠天各一方,感情又早已决裂,是绝无回转的余地了,但此时大家其乐融融,他不好意思说些扫兴的话,沉默了一会儿,转向沈老太太,攥住了那一双苍老的手,低声道:“我的阿娘去了,今天我叫您一声,您应我一声,我们江湖人一诺千金,往后无论我与沈哥结果如何,我心里把您当娘,是一定的了。”
他深知战事惨烈,前路险峻,早已不像沈飘萍那般心意单纯,就不肯把话说满。
沈老太太听出了他话里的潜台词,手中攥着一条手绢,很怜爱的摸他的脑袋,道:“老三跑的再远,军衔升得再高,总有回家的一天,只要老太婆没死,他还得顾及着我的意思,你放心。”
莫青荷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众人酒足饭饱,渐渐沉入睡眠,莫青荷蹑手蹑脚的从地铺间的缝隙穿过,一直走出伽蓝殿,夜晚清凉如水,古刹的篱笆旁,两支民兵队伍正在交接,经过几天训练,他们已经懂得了规矩和纪律,成为一批合格的战士了,原野从排头走到队尾,一支支检查枪械,看见莫青荷,踏着碎步朝他跑来,抬手敬了个军礼。
“形势基本稳定了,今天一整天,再没有日军上山。”冬日寒冷,原野搓了搓手,口中呼出一团团白气,“接下来怎么办?”
莫青荷把两只手抄在风衣口袋里,用鞋尖轻轻踢沙地上的一块小石头,蹙着眉头沉思了片刻,低声道:“我明天进城,你们在这里等我的消息,如果三天后我还没回来,让百姓下山,找个可靠的茶农带路,你带沈家人翻山突围。”
原野愣了愣:“组织有新指示?”
莫青荷摇了摇头:“胡汉牺牲前留了一张纸条,方法很冒险,我想试一试。”
原野想继续追问,看见莫青荷的眼神,明白问也是徒劳,便点点头:“需要人手么?”
“不用。”莫青荷道:“这里的人,除了你,我谁也信不过,但你得留下来照顾他们。”
“把我们来时贩茶叶的行头备好,再准备一把消音手枪,五根金条,以三天为限,如果我还没回来,无论听到什么风声,上报组织,说我已经牺牲了。”
莫青荷的话让原野心里一凉,立刻意识到形势的危险,但他保持着不动声色的样子,神情凝重而冷峻,伸手与莫青荷握了一握,低声道:“保重,我等你的好消息。”
山林的夜晚格外安静,莫青荷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匆匆忙忙跟原野结束交谈,原野带队伍走了,莫青荷回头张望,正看见沈疏竹从大殿的台阶走下来。
一向风流倜傥的沈家二少爷神情憔悴,眼眶微微有些发红,显然,在今晚的夜宴里,他是唯一一个无法展露一丝笑容的人,莫青荷注意到他身上的杭纺长衫添了土渍,大约是刚从后山茶园祭奠过陆小姐,衣裳的袖管做得很窄,紧紧贴着手臂,露出一截消瘦的手腕,他用一块白绸手绢掩住嘴巴,轻轻咳嗽两声。
沈疏竹此刻的样子像一位痨症病人,莫青荷从心里生出了些怜悯,就无心跟他计较白日的冲突,走上前去,摘下礼貌鞠了个躬,道:“外面凉,二爷回去吧。”
沈疏竹苍白的脸浮现出讥讽的神色:“怎么,莫老板现在春风得意,舍得死么?”
莫青荷一愣,心说刚才与原野的对话不知被他听去了多少,只得耐着性子站住,恭敬道:“谁都想活,可惜有时候死与不死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沈疏竹的薄眼皮略微一动,眼锋像细细的刀,将他从上到下剜了一遍,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并没有说话。莫青荷等了许久,见他没有别的吩咐,略微点一点头就要绕过他,沈疏竹却突然横跨出一步拦在他身前,朝四周望了望,冷冷道:“十年前我就对三弟说过,共产党是穷光蛋入的党,根本成不了事,以如今的世道,你以为五根金条能做什么?”
他将手绢收回袖子里,拢着袖管,居高临下的白了莫青荷一眼,道:“进来跟我拿钱。”
说完转身就走,莫青荷跟在后面,他看见沈疏竹侧脸的线条,沈家人标志性的鼻梁和眼窝,在心里叹道,这一家人,在某些方面还是相像的。
第81章
莫青荷的目的地,是杭州城中心的一家叫做“东西南北风”的麻将俱乐部,坐落于一条富有诗意又安静的小街,比邻一家家银行和咖啡馆。自从侵华战争开始,远东间谍们就开始热衷于这种情报交易据点,他们戏谑地称在这里打牌喝茶为“听风声”,并不全无道理。
这是云央在遗书中用密码传达给他的地点,也是重新与组织获得联络最快、但却最冒险的办法。
莫青荷穿着一身体面的哗叽西装,拎着一只沉甸甸的方形皮箱,从车上跳下来,使劲跺了跺脚——新皮鞋的鞋底太薄,简直能感受到脚下花砖的形状,他的脚趾头被冻得发麻。然后他掏出钱袋,慷慨地给了黄包车夫一块大洋的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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