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吹又生(9)
山楂温热香糯,周柏把它们盛到透明碗中,送到程容嘴边。
“看你这几天都没胃口,吃这个开胃。”
周柏转过身,程容才看出来,周柏的黑眼圈盖不住了,下巴上满满都是胡茬。程容抬手摸摸,像抚过成排的钢针。
“我去找医生问过,他们说你恢复的差不多,可以出院了”,周柏一手喂程容吃果,一手拿毛巾给他擦嘴,“但普达措毕竟是高原,早晚温差大,你多休息两天,咱们再走。”
“我没事,别再改车次了”,程容躺的快发霉了,满脑子都想早点走,“这里更休息不好,来来回回都是人,我想出去呼吸新鲜空气,让我出院吧,好不好?”
“我现在能力有限,没法让你住单人病房,对不起”,周柏握紧碗沿,满心都是歉疚,“你给我点时间,我们一起努力,以后一定让你住VIP……不对,以后不让你来医院了。”
未来、以后、将来这样的词汇,程容只要听到,就会生出无来由的恐惧。
承诺像巨大的铁块,拽着他沉进深海。
周柏像个梦想制造机,把每件事都想的简单又直接,好像世界就在他手里,随手一揉,就能捏出想要的东西。
可世上哪有什么事,是理所当然实现的?
程容只觉得忐忑。
他只愿享受现在,不愿信周柏,也不愿信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护士进来查房,检查后告诉他们可以出院,周柏用二百块便宜处理了行军床,帮程容办了出院。
庄炳仁打理好了一切,三个人上了火车,正好是上中下三铺,程容在上,庄炳仁在中,周柏在下。
周柏捏着车票,上下打量卧铺:“不行,上铺太窄太小,程容高烧才退,睡下铺吧,我睡上面。”
绿皮车实在老旧,以周柏的身高,在上铺抬头都难,庄炳仁看不下去,三步并两步爬到上铺:“我睡上铺,你睡中间。”
周柏没再抗拒,程容路上吹了风又有些晕,他埋进床褥里,把被子牢牢裹好,睡到半夜仍觉得冷,在梦里轻轻发抖。
“热水袋有吗?”
周柏放心不下,在中铺辗转反侧,睡一会醒一会,没过夜就发现程容的被团在抖。他向列车员要了袋子,接水时车底乱摆,水荡出袭击手背,周柏没能躲开,烫热直蹿脑壳。
他忍疼冲水,回车厢坐到程容身边,把热水袋塞进程容被窝。
程容辗转间蹭起衣服,腰腹只有外露的皮肉,滚烫热袋直贴小腹,他痛的嘶叫一声,猛然睁眼,水雾覆盖虹膜。
周柏手忙脚乱把袋抽出,一迭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烫到了吧?”
他懊恼的不知把手往哪摆,程容刚醒,黑暗中看不清轮廓,只摸索去抓周柏的手。冒着热气的手被程容抓住,皮肤像被扯裂般疼痛。程容力道很大,周柏咬牙忍着,一动都没有动。
两人像两座雕塑,在床边凝固了两分钟,周柏试探抽手,把手在水袋上烫热,抚上程容小腹:“这样不是直接接触了……会不会好点?”
程容沉默摇头,腰腹用力,向床内蹭蹭,给周柏空出地方。
这无言的邀请,让周柏心跳加速。
心头住个摇摆碰撞的小锤,砰砰咚咚,越捶越快,像海浪击打礁岩,拍出金石之声。
周柏轻轻咽口唾沫,小心翼翼脱鞋,停顿片刻后,侧着半个身子,悬在程容床边。
他不在乎自己会掉下去。
他瞪大眼,鬼使神差似的,牢牢盯着小学弟,甚至想生出豹眼,在夜色中描摹程容的脸,一寸寸抹过,毫厘都不放过。
程容的呼吸渐渐平稳,他躺过的地方,还留有温热的体温。
周柏慢慢挪过,一寸寸伸手,揽住程容的脖子,将他抱进怀中。
程容蜷在他怀里,一动都没有动。
两人的呼吸一重一轻,一急一缓,随着车厢晃动,气息被搅的支离破碎,胡乱纠缠。
庄炳仁躺在上铺,手机屏幕闪着蓝光,映出他面无表情的脸。
第13章
几个人的路线是先到昆明,途径丽江大理,再进香格里拉,但因拉赞助得来的资金有限,没那么多时间闲聊逛街,靠一天时间走过几个地方,到达目的地时,天色已经晚了。
人间仙境毕竟海拔高,越往上走,越觉空气不足,肺里好像有个抽气机,不断挤压氧气。
天公不作美,乌云刚覆盖月亮,淅沥小雨便当头浇落,噼啪砸到脸上,激出遍身苦寒。
庄炳仁事先订好了民宿,几个人举着地图,一路往目的地行进。程容穿的少了,边走边打哆嗦,没两分钟周柏看不下去,把自己的外套给程容披上,又去买了两条围巾,给程容裹的严实。
他自己没带多少衣服,穿着短袖在外面走,寒毛像交响乐团里的小兵,竖立鼓掌拍和不休。庄炳仁看不下去,要把围巾分给他,周柏同样推拒不要,鼓起肌肉令小臂隆起,告诉他自己有多强壮。
去往民俗的小路上杂草丛生,几个人又着急赶路,快到时庄炳仁被杂草割伤了脚。虽然不太严重,但脚腕上几条长长的血痕,看着也挺瘆人。
几人一路走来如同逃难,又累又饿又狼狈,气都喘不均匀。又走了一段小路,周柏受不了了,一手拉住庄炳仁,一手扛起程容,四处张望一番,把他们拉进火锅店中。
各家火锅店大同小异,几乎都主打牦牛肉,这家也不例外。一进门便有浓烈的香,这香和着澎湃的热气铺面而来,将寒意席卷一空。
几个人要了牛肉浓汤锅底,喝着汤吃着肉,蘸开料调好辣,把蘸着酱汁的肉塞进口中时,终于觉得活过来了。
“钱哪来的?”,庄炳仁在心里拨拉算盘。
“钱是王八蛋,没了再去赚,总归有办法”,周柏要了两瓶啤酒一小瓶白酒,白酒给自己和庄倒了满杯,给程容的只没杯底:“你病没好少喝点,暖暖身体就够了。”
程容听话捧杯,轻轻抿了一口。
他脸色仍有些苍白,嘴唇干燥无光,周柏在他想喝下一口前出手,给他夹菜夹肉:“吃点东西垫肚,直接喝酒多烧胃。”
“好烦”,程容轻声嘟囔,“老妈子一样。”
“那你喝啊”,庄炳仁把牛肉捏成团,放进口中后,不屑嗤笑,“我和你换,让你随便喝,怎么样?”
周柏眉头皱起,轻敲庄炳仁的碗:“怎么说话呢?快吃,天快黑了,吃完咱们走了。”
天色越晚,气温越低,周柏不想让程容刚好的感冒反复,临出门前又买了条围巾,给程容裹的看不到眼。
待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时,终于到了预订好的民宿,只是这里大门紧闭,他们敲了很久的门,仍旧无人应答。
“怎么回事?”,站在风中不动,周柏也有些哆嗦,他胳膊抱在一起,在原地小跑取暖,“确定定上了吗,给他打个电话?”
“手机掉电太快”,庄炳仁也很无奈,手指冻成小萝卜头,触屏像一块废铁,“但我刚在店里看了,他家确实接单了,但电话一直不接,我也不知为什么。”
“总这么等着也不行,看看其他家,能换地方住吗?”
“现在也算旅游旺季,很多房子都订满了。而且如果现在订,价钱是原来的三倍,太不划算”,庄炳仁在心里打小算盘,“有人来了,是不是这家老板?”
有个人从东面过来,这人左摇右晃,脚步踉跄,快靠近时脚下一滑,差点砸上大门:“你们——嗝——哦,想起来了,住宿的?”
老板这身浓烈的酒味,熏的几人同时捂鼻,倒退几步。
进门后有一间主卧,供三人使用,只是屋里比外面还冷,进去后几个人轮番开空调打暖风,都快把电源卸了,空调仍没有动静。
本想顶着冷凑合一晚,一阵疾风掠过,雨滴从木顶中央渗落,直线似的向下滴,将床褥淋的透湿。
周柏强忍发火的冲动,把醉醺醺的老板拽出来,进门往床上一扔:“这房间,你睡一夜试试?”
老板毕竟独身一人,看周柏发怒时凶神恶煞,小臂肌肉层层隆起,他也有些害怕:“那,嗝,那,算了,你们睡,睡小卧,但那里房间小,嗝,还得有人,和我睡。”
周柏捏捏手指,指骨啪啪作响,程容不知哪来的力气,努力竖起耳朵:“那钱怎么办?”
“还是和原来——”
“嗯?”
周柏扬扬手臂。
后半段在老板喉口滚了半圈,愣是塞回肚子:“比原来减半。”
剩下的就是分配问题了。
谁都不想和酒鬼老板同住,周柏挠挠头,自告奋勇:“我去吧,你们去小卧睡。”
“不行!”
俩人异口同声,严词拒绝。
周柏无奈:“那怎么办,你们谁想和他睡?”
同样没人说话。
“快商量出个结果”,周柏低声说,“早点休息,明天早起去普达措了。”
“我去吧”,程容搓搓手,边在口边哈气,边把围巾裹紧,“我病还没全好,怕传染你们,传染这老板无所谓了。”
“不行,你休息不好,晚上再烧起来,怎么办?”,周柏向小卧看看,“你俩别争了,我过去最好。”
“我去”,庄炳仁突兀开口,语调平稳,没什么起伏,“你晚上照看他吧,我过去。”
他脚腕的伤有些磨人,因为要挽起裤腿,走路也有些跛,好在路途短,没走两步他推开老板的门,径直走了进去。
周柏有些无奈,把程容送回小卧后,去前台翻了半天,找出红药水和耳塞,进了老板的屋子,让庄炳仁撩开裤腿,给他脚腕上药。
周柏半跪在地,面色凝重,手中的动作一丝不苟,仿佛掌下的不是皮肤,而是个珍贵的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