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游龙戏凤(10)
“兰师兄能唱啊,”谈无欲冷笑了一声道:“他的潘金莲、阎惜娇都唱得好呢!”
“粉儿戏,上不得台面!”雷四爷忙道,“没你这个大青衣坐镇,显得咱们像草台班子似的!今年封箱定在腊月二十八,还有段日子...嗨,不是我说,秦相公的病怕也就这么几天了。”
“那我就更没心思唱了...”谈无欲低头拨弄这炭火,闷声道。
“嘿!你这人!”雷四爷向来在班里说一不二,今儿已是好言相劝,谁知人家还不买账,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拍案道:“凤卿,你知不知道戏子是什么?戏子就是全家今儿都死了,明儿在台上照样还得唱、还得笑!你可别忘了,你跟班里是签了卖身契的,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平时你师父疼你、少东家护着你,你就真把自己当主子了?”雷四爷把桌上的盖碗抓起来往地上一狠狠摔,怒极反笑,讽刺道:“呦,对了,您还真是半拉主子,我这儿给您行李了、少奶奶!”
谈无欲听了这话,霜雪般的脸更是白得惨然,微张着唇,却说不出一句话。
“少东家没事就往你屋里钻,不就是那点破事?我早就看不惯了,之所以不点破,一是觉得你们还小,二是顾念大家的脸面!现在既然撕破了脸,我就把话撂这儿,你以后离少东家远些、別毁他,也别存什么妄想,他们这样的人家是断断不允许这些荒唐事的!”雷四爷踹开房门走了出去,北风呼呼的灌进屋来,吹得炉火里的余烬满屋乱飞,谈无欲茫茫然立在原地,半晌后才猛地打了一个寒战。
谈无欲轻手轻脚的进到秦艳芳屋里,见他师父仍昏睡着,床头都是瓶瓶罐罐的药。他走过去伏在床边,把脸埋在秦艳芳的被子里,觉得痛极累极,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被寸寸打断,整个人拾不起个儿来。迷迷糊糊间,觉得有人在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温柔得令人想哭。谈无欲慢慢抬起头,看见秦艳芳微笑着望着他,谈无欲突然想起他第一次来到小院的时候,当时他跪在地上抬头看着他师父,秦艳芳就是这么笑着看着他,那么漂亮、那么讲究,十年了,他师父却一点儿都没变,只是屋里的茉莉花香片味儿变成了药味儿。
“来...”秦艳芳拍了拍床铺,艰难地向里挪了挪,谈无欲躺上床搂住他的脖子,像是小鸡崽要把自己藏在母亲的翅膀里。
“还记得吗,你十岁的时候刚来我院里住,晚上一个人害怕,又硬撑着不说,一宿一宿睡不着觉,整天眼圈都是青的,那个可怜...”秦艳芳怜惜的捋着他的额发,“后来,每天我都等你睡着了才走,那时候你就是这样躺在我怀里,特别乖...”
谈无欲闻言眼圈霎时就红了,憋了好久的委屈一下子涌上来。“有一天,我回来的晚了,看你这屋已熄了灯,心里奇怪...偷偷进屋一看,哈哈,原来是有人来陪你。你们俩人抱着睡得那么熟,像一对儿瓷娃娃似的。”秦艳芳反常的说了这么多话,让谈无欲心里更沉,隐隐知道他这是回光返照,更是止不住的心酸难受。
“你以为我要少东家回来,真是为了见他最后一面?我这样子...恨不得谁都不见。”秦艳芳把他徒弟搂到怀里,动情地说:“我是要他回来护着你!等我死了以后...我死了以后...”
“师父,您不会死的,您再养养,病就好了!”谈无欲肝肠寸断,泪眼婆娑的看着秦艳芳。
“咱爷俩儿的缘分不浅...我觉得你就像我自个儿的孩子似的,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啊!”秦艳芳摇了摇头叹息道:“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怕是等不及了...我这些天瞎琢磨,就怕他也...唉,这种事,到底没谱,说散也就散了。徒弟,你记住,世上变得最快的就是人心、最伤人的就是情爱,有时真不如自己一个人,干干净净、无牵无挂!”秦艳芳摸了摸谈无欲的脸,喘了口气又说:“你这么个水晶似的人,从来不知道拉帮结派,也不知道往自己兜里搂点真金白银,我要不在了,真怕他们躏备你...班里脏心眼的人和乱七八糟的事...虽人人都称你一声谈老板,但你也不过就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叫我怎么放心...叫我怎...”他终是气力不济,再也说不下去。
“师父、师父!”谈无欲见他复又闭了眼睛,知道这已是他们师徒最后一次叙话,含在眼里许久的两滴泪啪嗒啪嗒落在秦艳芳一点点褪了血色的脸上。
是夜,一代名伶,溘然长逝。他以有情之身生于无情世间,欲洁何曾洁、云清未必清,与古今伤心人一样为情而死,将傲骨冰心都错付了。
谈无欲强撑着精神风风光光的发送了秦艳芳,披麻戴孝、打幡摔碗事事亲为,结果刚从坟地回来就再也支持不住,觉得喉咙发紧说不出话、胸口闷得慌喘不过气,找了大夫来看,说是心情郁结,心火、肝火、肺火都旺,嗓子里全是燎泡。喝了几帖药,倒是能出声了,但是哑的不行、像刀片刮在瓷碟子上一般,大夫又来看,竟是急怒伤心之下提前倒了仓。谈无欲心里也发了慌,暗自吊了吊嗓子,发现果真再也拔不出高音儿来,他平日最爱惜嗓子,唱大戏之前的几天都要含着雪梨片儿睡觉、让嗓子又脆又甜,现下嗓子成了这样,就如同蛟龙失水、凤鸟无翼,任他有多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出来。雷四爷来看过一回,只说是不中用了,扭头便走,其余众人惋惜的少、偷乐的多,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都道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扶摇直上或者急转直下皆在转瞬之间,怕这班里的人事又得重新排列组合。
有道是,人情是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入山不怕伤人虎,只怕人情两面刀。谈无欲嗓子坏了后,人人都变了脸、事事都与以前不同,往常总来向他请教的学徒们再不上门,食堂也再不为他专门做菜、最后连药也不给煎了,谈无欲心气儿高,断不肯托人弄呛、使钱办事,更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只是咬牙忍着。大寒这天,兰香天没亮就趾高气昂的带着几个人闯上门,骂骂咧咧的要谈无欲搬出小院,说是班里决议收回这处,要他滚回学徒的大通铺去睡。
“从十岁你就没睡过通铺了吧?哼,都是那个死鬼护着你!你这样的,要是一直睡通铺,根本就长不大!你知不知道到了晚上,俩眼一抹黑,那么多人,你根本就不知道是谁摸你、谁压着你、谁给你摁在炕上往死里干!”兰香素来嫉恨谈无欲,这次得了机会,更是卯足了劲糟践他,“嘿,今儿你就好好享受享受!”
“你的戏迷不是叫你什么、什么脱俗仙子吗?”兰香见谈无欲不理他,仍平时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心下更恨,“反正你也不能唱了,我这就去跟班主说,把你卖到相公堂子去,也算贴补班里的损失。到时候看看你还能不能脱得了俗,那些捧你的人,是不是都得去试试仙子的滋味儿?”兰香在他屋里转来转去,随手乱翻,拉开书案的抽屉,见里面整整齐齐都是信件,看了几封,又是咬牙、又是发笑。
谈无欲看不惯他小人得志的嘴脸,站起来就往门外走,却被他伸手拦住,“诶呦,还是这么傲呢!你是不是还盼着少东家回来救你呢?少奶奶?”兰香大笑了几声,抖着手里的纸道:“三角银元一个字儿的电报,他给你发了一百个字儿,全是你的名字,无欲无欲无欲无欲...看得我眼都花了,这不就是烧钱吗?真痴情、真感人!哈哈!不过又能怎么样?还不都是瞎掰扯!知道他这次为什么回去这么久吗?听说南边儿给他说了亲,是一位门当户对的娇小姐,真正的素少奶奶!您呦,白给他玩那么多年,下了堂喽!”
谈无欲觉得自个儿的一颗心就像檀香烧到了头,噗地被人一吹,都散作了灰。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把手心都掐出了血,却站得更直、把头扬得更高,他沙哑着嗓子一字一句的道:“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兰香闻言一愣,然后直笑得浑身发抖跌坐在圈椅上,“你从来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当然不知道我为什么恨你!我恨从小所有人就高看你一眼,我恨死鬼的绝活儿只教你,我恨你唱小姐、我只能唱丫鬟,我恨他们都说你是角儿、我是粉儿,我更恨...我更恨他眼里只有你!”他盯着谈无欲恶狠狠的说:“明明你是后来的,我和他相识的更早!要是没有你,他早晚是我的、是我的!他没和你说过吧?我曾经脱光了跑到他床上等他,却让他连人带被褥的给我扔了出来...不过我一点也不恨他,真的,他床上莲花的香味儿真让人着迷...”兰香脸上显露出痴迷的神色,“他不要我,我就只能找别人,可越找别人就越不满足...我也就越恨你!现在他要成亲了,真好,哈哈,我真高兴!我得不到、你他妈的也别想得到!”
“你真是...疯子。”谈无欲再也听不下去,抬腿朝外走,又被兰香一把拽住了披着的大氅,“你把这个给我脱了!给我脱了!”兰香神色疯狂的尖叫道,“你当你还是谈老板,这么好的衣服你也配穿?这屋里的所有东西都要充公,你人都是班里的,更别提东西!”谈无欲轻蔑地斜睨了他一眼,一把扯开大氅的系带,只穿一件单薄的雪色长衫就走入了凛冽的寒风之中。
玉颜自古为身累,娥眉曾有人妒。
万般离愁千般怨,寸寸相思成灰。
第十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
“谈凤卿,上面有话,你不能出去!”谈无欲走到戏班的大门口,却让门房给拦了,看门人一脸看好戏的模样,轻笑道:“反正现而今也没地儿请你唱戏了吧?”谈无欲一愣,发现自己真是被困在重重罗网之中、不得自由,而世人捧高踩低至于如此,看门人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此时见他落魄、也得刺他几句方觉得痛快。
谈无欲不欲多言,扭头便往回走。其实就算出了大门,他也不知道要往何方去:唯一的朋友公孙月身在上海、远水解不了近渴;他的戏迷中虽多得是权贵人物,但都是台上表演、台下叫好的交情,现下又怎么好去托人解救?思来想去,惊觉他活着的这十六年来的至交、挚友、知己、最爱竟都是那一个人,那个人在他生命里占了太大的分量,大到让他觉得胆战心惊、毛骨悚然。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戏班存放戏服的小楼,谈无欲推开门,寒风灌进屋里,吹动了挂晾着的戏服,好似千百幅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驱壳在摇摇晃晃地向他袭来......王宝钏做皇后的第十八天就死了、李凤姐到底也没进宫当娘娘、孙尚香最后被赶回来了江东、杨玉环缢死在马嵬坡,可是大家只津津乐道《大登殿》、《游龙戏凤》、《龙凤呈祥》、《贵妃醉酒》,那之后的事儿谁还在乎呢?戏都是在最喜乐辉煌的时候完结,谁都不愿意看个凄惨寡淡的结局。谈无欲的指尖划过一件件戏服,在最深处的衣架上见着了杜丽娘的衫儿,肩上一片黑黑白白的油彩,“柳梦梅是绝不会负杜丽娘的”,其实负便负了吧,下了戏、就都忘了吧。谈无欲觉得自己也好像是一出戏、一出已经唱过了高潮的戏,下面的戏码没人想看、他也不想再演,只差给唱对手戏的人一个交代,交代完了,趁早散了吧、各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