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平]江南梅熟(9)
林平之觉得大事不妙,他继双目失明手足俱废之后居然连耳朵都出问题了,居然出现了这么严重的幻觉。
“你说…什么?”他艰难地开口。完了,他想,嗓子也快废了,这么嘶哑的声音怎么可能是自己发出来的?
“哼哼,林公子你还要装蒜么?也只有我这个傻子才会毫无怀疑地信任你那么久,林公子好手段,哄得我好啊。”林平之不答话,他便继续下去,“林公子可是出手一剑便要走一条人命的人物,血洗青城派,嘿嘿,好大的手笔,好狠的手腕,像您这样的人说的话,哪里是别人敢相信的呢。可笑,直到今日我才想明白了,当真愚不可及。”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近两步,居高临下地用冷漠的眼神看着林平之。
“哗啦”一声,林平之终于抓住了那只温暖的手离开了冰冷的深潭,可等待他的不是他想象中的天光,而是冷冽更胜潭水的匕首。他狂笑不止,分不清心中是愤怒多些还是悲伤更多些,抑或是这两种情感混合起来,滋生出的凄凉与绝望,在他的身体里疯狂地蔓延。他笑得那么歇斯底里,没有人能注意到他刹那间皱的那一下眉。
“好好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现下,想必是要来取我性命的?来吧,我现在手足筋脉尽断,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这句总不是骗你的了吧?你都不用拿剑,用你的手扼住我的脖子,稍稍一用力就足够,以你的武功来说,比喝水更简单吧?”林平之无神的眼睛睁大了瞪着前方,眼中的空洞叫人不敢直视。
“呵,林公子这话倒是诚意十足了,只是你如今这副惨样还能把我骗得团团转,要是传出去,我在江湖上也是没脸再混了。”
近了,林平之听着那脚步声一点点靠近,最终停在了自己的身前。他鼻子突然很酸,几乎就要落下泪来,说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脸。”
“这以大欺小,从何说起?不过杀你一个力量尚不如妇孺的人,倒真是好不要脸了。”可那语调中冷冷的杀意丝毫也未减退。
林平之深吸了一口气,感到宁香的芬芳气息扑鼻而来,突然露出了一个开心的笑容:“你不是他。”
他明显感觉到那人僵了一下,然后他又听见令狐冲的声音:“哦,林公子你何出此言?”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反驳。
“原因有三。”林平之的声音突然轻快起来,全没有面对着死亡威胁的紧张,“其一,你的声音虽和他一模一样,但脚步声却大有不同。不谈剑法,单论内力,他在江湖上也是数得上的,你学得了他的声音,但没有那样高的内功造诣,这脚步声你断断是无能为力的。其二,他虽然戒酒数月,但酒缸子里泡出来的人,身上总会有一点淡淡的酒味,别人闻不到,我却能分辨得出来。其三,就是我刚才问你的那句话,如果真是令狐冲,绝不会对这话无动于衷。”
“林公子果然心思缜密机智过人,”那人已经换了一把更为清亮柔和的声嗓,与适才的截然不同,“那么公子既然敢点破我的伪装,想必是有把握脱困甚至制伏我了?”
“没有。”林平之笑得更开心了。
“哦,那你怎么……”
“只要知道你不是他,就够了。”林平之打断他的话。
那人沉默了。俄尔,林平之听到极轻的“嗤”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被撕下来了。来人笑道:“好,令狐少侠没有看错人,林公子果然是值得他如此的。”明知道林平之看不见,他还是认认真真地做了个揖,又道:“在下贺小梅,适才言语间对林公子多有冒犯,还望公子海涵。”
林平之听了他语意,也明白面前这人应当没有害他们二人之心,放松了不少,于是追问道:“那令狐冲他现在在哪里?”
贺小梅轻笑一声回答:“令狐少侠嘛,被在下使了一点小诡计困住了,不过绝对没有丝毫损伤,公子可以放心。只是我若再遇上他,他大概得恨我恨得牙根痒痒,若公子确无怪我之意,还请为我说几句好话救我一命,不然,令狐少侠不是一剑穿了我的心口咽喉,就是一口一口把我咬死了。”
林平之觉得这人很有意思:“我可没说我不生气了,只是有求于你不敢得罪你罢了。再说,他费了那么大功夫,带我赶了那么久的路,就是为了找你,哪怕我真的让他来对付你,他多半也不会答应的。”
贺小梅一愣,随即一撩衣摆大大方方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才赞道:“林公子当真是个妙人,说你生就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也不为过的。”
林平之故意板着脸回答:“自古长了七窍玲珑心的都没有好下场,贺老板这是在咒我吗?”
“哈哈,是小梅失言,还请公子不要放在心上。”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气氛倒很是轻松。不知为何,虽然这人冒充令狐冲说了这样多戳心戳肺的言语,林平之竟一点也不讨厌他,反而渐渐生出些许好感来。
正聊得开心,门外忽然传来极快的脚步声,贺小梅摊摊手:“来了。”
话音未落,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令狐冲一边冲过来一边急切道:“平之你没事吧?”说着剑尖已经搭在了贺小梅颈旁。贺小梅无奈地把茶杯搁回到桌上,瞟了一眼林平之,见后者掩不住的一脸坏笑,不禁翻了个白眼,一点诚意都没有地拖长了声调叫道:“救命啊——杀人啦——恩将仇报哇——”一唱三叹的,还带着戏腔。
“噗…哈哈哈哈——”林平之终于是绷不住,大笑起来。
令狐冲看得有些呆了,他多久没有见过这人如此开怀大笑了?褪去了那些疯狂怨毒与凄厉诡异,甚至还带了些少年的轻狂意气。对了,不是多久没见,而是从未见过罢。
他一走神,剑上也就没了半分力道,贺小梅夸张地做出惊恐的表情,二指夹住剑尖慢慢移开,这才道:“令狐大侠,你这宝贝师弟一没磕着二没碰着,干什么对我这么心狠手辣的?你要不信自可问问你师弟,我可连他的头发都没碰着半根。”
令狐冲进门时的戾气早被林平之那阵笑散到了九霄云外,于是也就平声静气问林平之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林平之也轻描淡写回答:“自然是真的,贺兄一张利嘴,三言两语便能让我险些口吐鲜血,又哪里还需要再费手脚功夫?”
“林平之!”贺小梅惨叫一声,这才真正地慌了,一个箭步纵出去丈余,身法倒胜过那会轻功的许多了。
眼看令狐冲又皱紧眉头提起长剑,贺小梅正打量着逃跑路线,林平之这才慢慢开口:“行啦,我开玩笑的。”他就是不喜欢这人一副游刃有余的做派,听他慌了神的情状心里也舒坦了许多。随后,他又问令狐冲道:“你现在可能告诉我,适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十二章 问诊
——垂死病中惊坐起,柳暗花明又一村
果不出林平之所料,事情得从大街上令狐冲反常的表现说起。那个老妇人抓住令狐冲的手后,往他手中塞了一张写了字的绢帛,上面写着请这位兄台只身前往燕阁一叙,商讨林平之病情云云,又特别强调因为林平之情况棘手,故切不可让他知晓此事,免得他再添心病雪上加霜。待看清落款是个“贺”,令狐冲抬头,人流中早已失却了那老妇的身影,他也是一时着慌没了计较,这才不加解释就把林平之送回了客栈立刻前去赴约。到了燕阁,就见一个有些眼熟的小书生在那里等着自己,却想不出究竟在哪里见过。小书生让自己在外厅稍候,自己就转进了厢房,令狐冲等得心焦,桌上的茶水也不知喝了几杯,这才有人出来——竟还是那小书生。
令狐冲本来耐性就不好,只是有求于人这才强压着没发作,仍是抱拳道:“敢问贺神医何时才能来见在下?”
小书生笑笑:“神医云云,在下可不敢当,兄台谬赞了。”竟原来他就是那个留书人。
令狐冲也不知道他弄什么玄虚,只得问道:“兄台既留书约我前来商讨平之病情,可是有什么不妥?”
书生坐到桌边,拎起桌上的茶壶晃了晃,开口问道:“我只是好奇,你与林家有何渊源,竟这般维护于林平之那奸徒?”
令狐冲立刻反驳:“贺兄误会了,平之虽杀了许多青城门人,但那实在是事出有因,确是那些青城派贼人罪有应得,余沧海与木高峰两个老贼更是死有余辜……”
“呵,天下人人知道,林平之修炼邪功出手毒辣,行事大有魔教之风,你竟然还回护于他,甚至带他千里跋涉寻医问药?我瞧你也不像奸邪之辈,该不会是被他三言两语,迷惑了心智吧?”明明是个及冠少年,说话不知为何恁的老气横秋。
令狐冲也被他这话激起了气性:“平之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很清楚。他对我所说,句句是真,并无一丝瞒骗于我。他从未对不起我,我却欠他良多。就算天下人都不信他,我令狐冲也绝不会不信我这个小师弟!贺兄你若愿出手替他医治,在下自然感激不尽,刀山火海任凭先生驱策,如若先生执意不肯医他,也不必多费唇舌诋毁于他了!“说着,就想拍案而起,却发现自己身上气力全无,连站立也是不能。
那书生手中折扇在掌心一击,笑道:“你竟然是令狐冲?有趣,有趣。”语罢,一抹脸,竟也成了一个“令狐冲”!
令狐冲瞧着眼前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心下大骇,急道:“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书生嫣然一笑,眼波流转端的是风华无限——如果他不是顶着令狐冲的脸的话,“自然是去会会你这位宝贝师弟了。”声音俨然与令狐冲一般无二。
说罢,他就出了门,独留令狐冲一个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也不知道他下的是什么药,令狐冲想要逼毒时竟连一丝内力都找不到,想要挣扎却只觉得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一般,直到过了足足半个时辰,他才觉得药力渐去,又过了一盏茶功夫才恢复了内力,当下运起轻功赶回了客栈。
原来如此。林平之点点头,却又觉得不对,问道:“你既知我是谁,又如何会不晓得他的身份?”
贺小梅耸耸肩:“我一开始确实不知道你们是谁,只是那日在酒楼里听见令狐兄你打听我的事情,又知道你不是一般人,这才留了心,一路跟你们到此。我借着住店的机会瞧了你们的名字,卫服,纪彪,倒过来可不就是福威镖局?再看你的年齿、样貌与眼睛,不难猜出你是谁吧?之后你们又找了那许多包打听来,你们能问他们买消息,我也能问他们买你们的消息,知道你们要找‘医术高超’的戏子,目的何在不是昭然若揭的事吗?”
令狐冲蓦地想起自己是何时见过这书生的了:就是那日他第二次去陶然居时,在门口撞见过的书生!他不禁又后悔又庆幸,老天保佑这位小神医是个好奇心重的,否则可真是失之交臂了。
林平之疑道:“你这话里有两个问题,第一,你说你是先知道我的残疾这才找的包打听问话,可从你所言听来,你那时只见过令狐冲未曾看见我,又是从哪里知道的?第二,你怎么会那么巧也带着宁香?”要不是宁香的味道,他早在贺小梅一进门时就能闻出破绽来,要说这是巧合他决不能信。
贺小梅又笑:“你这两个问题我只用一个答案便够了——那两个香包本就是我送你们的。”
“你是,那日的店小二!”令狐冲惊道,“你莫非那时就计划了今日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