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平]江南梅熟(13)
“冲哥……”少女朱唇轻启,眼中忽然漫上化不开的悲伤,仿佛欲言又止。
“盈盈,我不是……”他口不择言地解释,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解释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去否认某件事——某件不可言说的事。
“盈盈!”令狐冲急呼一声,猛地于睡梦中惊醒,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这三天来都是如此,他几乎都快习惯了醒过来后满脑子浆糊的感觉。他擦擦额上几滴冷汗,眼看四更刚过天未破晓,一个猛子又扎回了他的黑甜乡。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林平之现下的日子平淡得几乎有些无聊。令狐冲前脚离开,后脚贺小梅就带着他换了一个客栈,仍旧用了他卫服的化名,自己则是起了一个“胡芸”的名字。原本令狐冲在时,贺小梅除换药用饭外,时不时喜欢往外面跑,今天挑两颗珍珠明天称半斤桃酥,可现下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林平之身边,既是照顾起居,也要护卫安全。这么一来,两个人几乎都闲得要下出个蛋了,还是贺小梅突发奇想,道反正没事干不如就来教教林平之一些医术也好。
林平之听到此提议,先是诧异了一下,随即欣然答应。贺小梅当然不会自找麻烦地现在就教些针灸穴位之类的,而是先教了些基本的把脉方式,又讲解了许多药材的性状用法,甚至相生相克。慢慢过去了三五日,他这才发现林平之记心悟性都很是不错,不禁又想着上天大抵是看不得有人占尽这世间所有的好,这人有这般样貌这般灵智,于是便尝遍了世上的诸般苦楚。
贺小梅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和他聊起令狐冲,毕竟相处越久,他越是能看清这个人藏在坚硬外壳里的脆弱,而令狐冲,大概是他所有软肋里最碰不得的一处——因为他是唯一活着的。这个表面尖酸刻薄的年轻人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蚌,被强硬地掰开来伤到了内里的柔软固然要命,可是就算是他自愿暴露在阳光之下,也会因为永远得不到的回应而被日复一日的干涸消磨所有的光芒乃至生命。他只好紧紧地合上自己的壳,任凭那份感情潜滋暗长,用自己的血肉去打磨它,直到把所有的精与神都揉了进去再无退路。
他不认得什么岳灵珊,更不清楚这几个人剪不断理还乱的种种纠葛,只是亲疏有别地凭直觉就站在了林平之这边。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未及舞象又尝过了丧母之痛,独个儿颠沛流离了十来年,终于成了一个认钱不认人的千面戏子——然而他知道,自己虽没有什么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医者父母心,还勉强能算是个好人。也因此,他对林平之格外有好感,或许是出于同病相怜,或许是出于对他超乎常人的坚强的敬佩,又或许是出于对他仍能守得清明的惺惺相惜。
也或许,这世上就是有些不能解释明白的事,若硬要寻个根底,也只得“投缘”二字。
既不敢跟林平之提起,又没有心宽到将此事抛诸脑后,贺小梅便只好每日里自个儿提心吊胆着琢磨令狐冲取药的进展。时间就这么一点点过去,当林平之终于能闻出贺小梅给他换的药里都有些什么材料,并且将它们的性状一一说清的时候,他也差不多到了可以取下纱布的日子。日子越近,他竟隐隐生出了一丝胆怯的情绪,一边抱着莫大的希望,一边又不由自主地恐惧着失望。对此,贺小梅非常没有好声气地“呸”了一句,少见地用嚣张的语气道:“有我在,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倒是比温言劝慰更让人安心。
贺小梅不说,林平之也不提,但他心里却是清楚得很:既要拆了纱布,那么想来,如今早满了一月之期。令狐冲还不回来,究竟是在路上耽搁了,还是盗药的时候出了什么岔子?甚至……他自己是不是也出了事?他一边安慰着自己说以令狐冲的武功当世鲜有能伤他的人,而有这本事的又都与他交情匪浅,一边却又无可抑制地想象出种种可能的凶险。有时候没有消息比坏消息更可怕,因为人的想象总是无止尽的,而且在极度忧心的情况下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描绘出他们心底最恐惧的事情。
不跟贺小梅说话的时间里,他的意识几乎就被这同一个人占据了,甚至分不出一点来给自己。这是他被塞进那压抑到令人窒息的静谧之前,所记得的最后一个人;被关在地牢里的那段时间,他没有其他的可想,满脑子都是对令狐冲浓烈的恨意和那其中暗藏的一点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委屈;而再后来的时间里,他听到的嗅到的几乎只有这么一个人。他早就习惯了身边只有这一个人,脑海中只有这个人,心念所系处总有这个人。然而这人如今远在千里之外,叫他怎么能不慌,叫他怎么能不想。
“……你用不用紧张得和新娘子出嫁似的?”贺小梅十分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林平之的手。他的手看起来好好地搁在膝盖上,实际上却是极缓慢地一张一合,似乎是想攥成个拳头又强迫着自己放松——要不是臂伤不允许大概他的手根本就闲不下来了。
“换你瞎了几个月试试!”林平之那些被无处不在的阴谋诡计硬生生打磨出来的涵养功夫终于碎了一个角,露出了深深藏在里面的少年心性的一隅。
“闭嘴,什么都别做,别睁眼,等我让你睁你再睁。”贺小梅搓搓手,暴露了他自己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贺小梅的手触到他脑后的纱布时,林平之的手不可避免地轻微一颤,他突然很想念令狐冲,打从心底里希望自己一睁眼就能看到他。
你明明答应过我,你总是在这里的啊……如何又说话不算话了……林平之心里明白自己这是无端的迁怒,却也不可避免地鼻子一酸。
就在此时,房门处“咣”一声巨响,惊得贺小梅手一抖,猛地回头看去。林平之恍惚间只觉得这情景有些似曾相识,下一刻似乎就应该有人把剑架到贺小梅脖子上了。
“姓贺的,你究竟是什么人?混到我们身边意欲何为,说!”令狐冲暴喝一声,手中的剑往贺小梅颈子上又送了一分。
林平之和贺小梅对此情形都是百思不得其解,可到底都是心思机敏的,更何况贺小梅是剑在颈上,狗急跳墙,不对,急中生智,智上加智,仍是保持了冷静的心态,不紧不慢道:“令狐兄,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赶到京师没几天,便听到好几拨武林人疯传辟邪剑法传人现身凤阳的消息。平之在此疗伤之事只有我们三人知道,不是你泄漏消息,难道还是我不成?再者说,京师离此地路途也有至少一旬,这消息传得这么快这么广,根本不像是无意泄漏,倒像是谁故意放出的风声,有心散播。我不知你此举用意何在,总之一定没安什么好心!”令狐冲说到激动处手上不由得加了点力道,贺小梅颈上顿时沁出一颗血珠。
他微微皱眉,却也没显出慌乱,只道:“慢说我这样做根本没有半分好处,我若真是心存歹意,为什么还要特地帮他乔装改扮掩人耳目?令狐兄你未免不讲道理了些吧?”
“这……”令狐冲手上的剑往后收了三分,但眼中怀疑之色仍在。
贺小梅叹了口气:“不如这样,其他的事情先放一放,你让我先把小林子眼睛上的纱布揭了,你们两双眼睛一块儿来看清我的真面目,行不行?”
令狐冲眉头一紧:“谁知道你要弄什么玄虚。”
虽然自己为人所制,贺小梅还是忍不住朝令狐冲翻了个白眼,以表达自己强烈的鄙视之情:“谁弄幺蛾子不趁用药的时候,非趁取下的时候?我要动手脚这一个多月早动啦,你就是现在阻止,可也晚了呀。”见令狐冲还是犹豫不决,他只好又补充道:“就算你不信我,你难道觉得凭我的微末功夫,能打得过你逃得出去?你等我拆了纱布再做决断不迟嘛。”
林平之甫听到令狐冲声音时激动的心情总算平静许多,听了他们这些对话便笑笑:“纪大哥,你便信他一回吧,我觉得小梅一定不是那样人,其中多半是有什么误会。”
令狐冲沉默片刻,终于收了剑,沉声道:“你去吧,若是让我发现你举动有任何不妥,定在你身上搠个透明窟窿。”他一边说一边心里犯嘀咕:这两人何时关系这么好了,一个叫小林子,一个叫小梅的。
第十七章 钦犯
——多情不及少情人醉时心胜醒时心
贺小梅再一次站到林平之身后,伸出手去。林平之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他甚至能感觉到长长的纱布与自己的头皮一寸寸地分离开,齿上的力道也不由得越来越重。忽然,手背上传来一股熟悉的温暖,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面前:“别怕,没事。”他心神一荡牙齿一松,随即觉得下嘴唇一热,好像有什么东西蹭了下,不禁一个战栗,身后贺小梅立刻嗔道:“别乱动!”语中还带点慌。
令狐冲拇指指腹轻轻拭去林平之唇上被他自己咬出的血渍,随即收回,好笑道:“我怎么不知道狠戾果决的林少镖头原来这么胆小,拆个纱布就能把你吓成这样,自己把嘴唇咬破了都不知道吗?”
林平之觉得自己此时此刻要是能睁开眼睛,大概就真能活活把这傻子瞪死。
贺小梅表示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专心致志拆纱布就好。
纱布绕了一圈又一圈,可也总有拆完的时候,贺小梅动手解最后一圈的时候特意又嘱咐一遍:“我不让你睁眼不许睁。”突然“呼”地一下猛扯下纱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吹灭了一旁的蜡烛。
令狐冲眼前一黑,心里大叫一声“不好”,立刻站起身来,一手抓向贺小梅,另一手就去摸剑。贺小梅不闪不避,只是厉声喝道:“你师弟久不见天日,乍一睁眼就是那么亮的烛光,我保准他再瞎一回!”令狐冲闻听,去拿剑的那只手顿时僵在空中不动了。贺小梅又一声“坐下”竟然就把他唬得乖乖地坐回了椅子上。
贺小梅在心里叹了口气,你好好地坐在那里,他才能一睁眼就瞧见呀。
是夜正是初三月似弓的时候,故而烛火一熄,房内便格外地暗了起来。贺小梅转到林平之身侧,盯着他的眼睛端详了好一会,这才道:“好了,现在慢慢睁开吧,记住,一定要慢,一旦有任何不舒服立刻闭上眼睛。”
林平之点了点头,随即极缓慢地一点点抬起眼帘,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为他的视线让开了路。眼前是模糊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刚刚大骇想着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就觉得本来模糊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心里不免嘲笑起自己的大惊小怪。他知道面前有一个人,他也知道自己应该一睁眼最先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人,可他现在看不见这个人。这片刻的时间对他来讲实在是很漫长,而这漫长的时间过后他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只有一双在黑暗中微微闪出一点光芒的眸子。那双眸子外的眼睫也很长,可与他自己不同的是,它们一动不动,暗示着它们的主人就像被钉在了原地一样,只知道死死地盯紧了眼前这个人,这双眼。林平之觉得自己快要被这微弱的星辉一样的光芒吸进去了,他不知不觉中往前又凑了凑,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离这一点点世上最好看的光近一点,再近一点。
令狐冲几乎是有些贪婪地盯着那双久违了的眼眸,好像生怕它们下一刻就从自己眼前消失一般。那双蒙着白翳的失神的眼睛,无论看了多少次都还是陌生,留在他记忆中的一直是这双通透的好像是发着光一样的双瞳,无论里面闪烁的是偶尔的欣喜,炽烈的恨意,或者是经久不息的悲伤。真奇怪,他以前似乎从未好好正视过林平之的双眼,可如今回想起来,那些偶然一瞥落入脑海的画面,竟然那么清晰宛若就在眼前,与自己现在看见的这双眸子叠合起来。很像,却又不一样,他记忆中林平之的眼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光,好像承载着化不开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