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平]江南梅熟(6)
莫大慢条斯理道:“你这小老弟,月余不见性子越发急了。我几时说这位小朋友是大夫了?”
“不是您说……”
“我只说这位小朋友精通医术,可没说他以此为生啊。”莫大觑见令狐冲微带恼怒又不好发作的样子,终于是将他戏耍够了,说道,“我这位小朋友姓贺,做的是走南闯北扮尽千般人演尽万般事的营生。再多的我却也不知,你们若是寻他,向酒楼戏园打听贺老板便了。我遇见他时是在京师浮生酒坊,但听闻他在一个地方最多待不过两三个月,想来已经是离开了。”
令狐冲暗暗记下,又想起平一指那“杀人名医”的名头来,不禁打了个寒噤,追问道:“只是不知这位贺小神医可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喜好?万一无意之中得罪了他,岂不是大大糟糕?”这本领越大的人往往脾气越怪,还是事先打听好的为妙。
莫大刚想喝口茶,却发现杯中茶水已有些凉了,只得放下:“这你大可不必担心,我这小朋友和气得紧,心肠也是很好的,只是为人有些小机灵,倒是颇似我那刘师弟。你若真能找见他,报我的名号他定会尽心。不过嘛,这位贺老板确是对孔方兄情有独钟,你若能再备上重礼,想来也是锦上添花的好事。”
令狐冲千恩万谢地送了莫大回房,随即便开始盘算此事。若是延请此人,山高路远难免不出什么差池,但若送林平之入京,身边也无甚真正可信任之人,且少不得要传到盈盈的耳朵里。莫非……自己得亲自跑一趟?假托出门游山玩水,再想办法暗中把林平之带出去,以他观察哑仆所见,料来也不是会去多管的。如此看来,倒是可行。
他已经开始想着寄予盈盈的书信中该怎样说,对庄中诸人又如何交待。等筹划到如何将林平之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去,他才惊觉自己在干什么,这是在竭尽全力欺瞒盈盈啊!他,他怎么可以……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对了,莫大!便托莫大去办此事,自己也可放心许多,更不会觉有愧于盈盈。眼见夜色已深,也不好打扰客人休息,令狐冲打定主意,明日一早就去拜上莫大,软磨硬泡总是请他应允此事才好。想罢,他顿时觉得浑身轻松了不少,终于是睡了这些天来第一个好觉。只是他若知道第二天早上,他神清气爽地走进莫大的客房时,只能见到一纸留书的话,怕是就连枕头都不敢沾了吧。
这个莫大,令狐冲暗恨一声,游迅叫什么滑不留手啊,这绰号分明应该给了这前任衡山掌门嘛。来无影去无踪的,任他什么凶险的情势都能把自己择个干净,这回早料到自个儿得摊上这苦差事,当机立断跑了个一干二净,片刻都不带犹豫的。
罢罢罢,天意如此!令狐冲认命地一拳砸在桌上,抖下梁上多少灰来,落在他脑袋上。他随意地拍了两记,一撩衣摆坐下来,提笔就给盈盈写信。若是幸运,真能寻得这位贺神医治好林平之的眼睛,那时自己再返回梅庄,向盈盈说明原委,她也就不会生多大的气了罢。
事不宜迟,当下他就着手收拾起行李来,除换洗衣物及日常所需之外,还带足了银票金叶子,想想不保险又拿了两件据说极贵重的玉饰——他自己当然是不懂的,还都是盈盈告诉他的——同丁坚详细讲了自己要出门游玩,归期不定。他又给冲虚、方证、仪清仪琳等人备了数箱礼物,眼看骑马是不行了,便用上了府中的大马车。马车装好行李就停在院中,只等夜深人静令狐冲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林平之带出来安排到车上,第二天清早便要启程。
第八章 旅程
整个过程中林平之难得的一言不发,听凭令狐冲将自己打横抱起带出了地牢,任他左一张褥子又一张软垫地铺着,又将自己东摆西摆以图能在一堆行李后头藏得更好。令狐冲被他这种不寻常的沉默弄得心里发毛,却也不能丢下他一个待在车里,只得陪他一块儿坐在大车里头,听得林平之呼吸渐匀,又过了一个时辰,眼见东方泛白是下人们起身的时候了,这才摸回了自个儿的屋里。
一切都如同他所料这般,瞒天过海地就这么离了梅庄。令狐冲掀开点车帘,见林平之已经醒了,便试图和他搭两句话:“你昨晚…睡得可还好?”
“不好,硌得慌。”
令狐冲倒是放了心,开口就这么呛人,看来还是个正常的林平之。
“好好好,是我对不住你,我向林公子赔罪。可我不是早向你说明白了,若是让下人们知道了,那就等于是让盈盈知道,她对你还有些误会,我且等日后再向她解释吧。”
林平之冷哼一声:“你这般费尽心思,瞒着你这位任大小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他忽觉失言,顿时住了口。
令狐冲却不知怎的,这些天来专喜欢逗他,故意接着他的口说道:“是什么?难不成我还敢有负于盈盈,另外藏起一个美娇娘么?林…公子你美倒是美,只怕跟这个娇字不能有半点联系,要说是辣椒的椒我还信。”
林平之听他出口近乎调戏,不禁愠怒起来,可听到最后一句辣椒云云又不免好笑,故意板着脸道:“上一个对我这般出言不逊的是余人彦,被我一匕首结果了性命。”
令狐冲正想着该怎么接他的话,却听林平之幽幽道:“你说,我要是当时能忍下来,是不是爹爹妈妈他们就不用死了?明明是我不好,为什么偏偏只有我活下来了?所有待我好的人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了,还不如,还不如当时便让我被余人彦杀了的好。是不是这世上的事,总是忍着的好?可我爹忍了一辈子,最后却那样惨死,这又是什么缘故?”
令狐冲一时语塞,半晌才回:“是我不好,你要是气不过,半点都不必忍着,尽可以骂我打还我,我,我总不会是余沧海那样人吧?”
“拜余沧海所赐,我如今在这世上无亲无故,无友无朋。你若要学他,大概也就只好自杀了。”林平之有些出神。
令狐冲反应了一会儿,这才明白林平之最后一句话里的意思,没来由的一阵高兴,用力扬了几下马鞭子,马儿吃痛顿时跑得快了许多,林平之在车中颠得厉害,支起胳膊稳住身子,气得吼道:“令狐冲你吃错药了啊?”
是夜,二人投在了一处小客栈里,令狐冲想了想,还是只要了一间客房,嘱咐了伙计稍等片刻,这才提起随身包袱长剑,回到大车里背起了林平之。两人不免都有些尴尬,可林平之如今的状况,根本连站立都做不到,更别提在别人的搀扶下走路了。二人大车赶路,不便准备轮椅,而林平之上臂筋脉俱断,也根本用不得拐杖,只好倚仗令狐冲。他有几丝头发因为旅途颠簸散乱开来,轻飘飘地搭在令狐冲颈间,叫后者痒得很。
令狐冲来到房间,先轻手轻脚地扶林平之在床上躺好,嘱咐了店小二烧上两桶洗澡水来,又私下里给人添了几角碎银子。伙计收了银子,忙不迭地答应着,眼睛不住往床上那位紫衣客官那儿撒么,心里嘀咕这姑娘真是美得天仙下凡,可怎么身量竟比这身边的公子还要高上些。令狐冲见他眼神,一边说着要油灯不要蜡烛,一边不动声色地往床边移了半步挡住他的视线。伙计也是个乖觉的,连忙借着准备洗澡水的理由退了出去,临了还问是不是要备些饭食,令狐冲要他随便弄两个清淡小菜,就把他打发出去了。
开始他也并没有多想,直到两大桶热水送进来了才觉得不对,林平之双臂筋脉齐废,根本没法自己擦洗身子,这活显然只能落在自己身上。他偷眼瞧瞧林平之,见他面色平静,也不知有没有意识到这茬,于是尽量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说明了情况,末了问了一句:“我,帮你把衣服脱了?”
嘿,瞧这话问的。
林平之竟还是一副浑没在意的样子,只随口应了句“多谢”,又不说话了。令狐冲见他整个人懒哒哒的,心神也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去,随意地摊在那里俨然是任人施为的架势,不禁腹诽了几句,可又想他如此配合总比两人百般尴尬的好,也就没有说出口。他帮林平之褪下外衫中衣,就留了条亵裤,又把他抱起来慢慢放到浴桶里,整个过程中林平之都异常乖巧,只是在入水的时候下意识捉紧了令狐冲的手臂。
令狐冲将两个袖子卷得高高的,搬了个凳子坐在旁边,用手巾一下一下仔细地擦着。林平之摆明了一个字也不想说,令狐冲就不上赶着自讨没趣,一室静谧,只有柔和的水声融进了明黄色的灯火,别样的温暖。这场面让人不由得懒散起来,甚或想要舒服地打个哈欠伸个懒腰。令狐冲拨开林平之披在身后的长发,露出他的脖颈。两个多月不见天日的生活让他的皮肤愈发白皙,在晃动的火苗的照射下,几乎能反出晶莹的光来。而被热水一蒸,这羊脂一般的颜色上又泛起胭脂的色泽来,令狐冲凝视片刻,呼吸竟急促了几分。
这时候,林平之身子猛地一颤,令狐冲手一抖,以为自己刚才的反应为他所察,面上大窘,却见林平之只是没事人一样的又成了刚才不言不语的样子。令狐冲摸不着头脑,只好继续相对无言地帮他擦洗得干干净净,只是在到下半身的时候顿了片刻。他不动声色地跳过了那个地方,两个人也心照不宣地继续保持着沉默。水也差不多由热转温,令狐冲把人从木桶里捞出来,迅速擦干了用被子一盖,一件一件地给他穿上衣服,又换了一条亵裤。被热水熏蒸过的皮肤微微发烫,带得令狐冲自己的身体也好像有些升温。他把林平之扶起来,给他擦头发,见林平之一脸不情愿像是全然懒得动弹,只好压低声音劝道:“不擦干便睡下,是要生病的,你现在身体又虚,还是小心些好。”
林平之终于说了这一个时辰里第二句话:“你倒是惯会照顾人的?”声音有些异样的沙哑。
令狐冲手上动作没停:“大有上山得早,小时候一直是我带着照顾,再说华山那么多师弟师妹,谁没有个生病的时候,师父哪有空来一一理会,女弟子还能由师娘照看,师弟们自然全都是交给我了。”他顿了顿,又道:“你的声音不大对劲?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没事,你去洗吧,不然一会儿水就彻底凉了。”林平之把头扭过去。
令狐冲这会倒是答应得极爽快:“行,可你先别躺下,过会儿再睡。”说完,他飞快地脱干净衣服,跳到了另一桶温水里。他坐在浴桶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总算是让身上那些该热不该热的地方都冷静下来。令狐冲趁着水尚温,快手快脚地洗好了,从浴桶里蹦出来擦身,刚套上裤子,却听身后的床上传来一身极低的呻吟。
令狐冲大骇,顾不得上半身的衣物,三步并作两步蹿回床边,只见林平之面朝里紧紧地蜷缩着。令狐冲把他掰过来,只见他面色惨白牙关紧咬,额上冷汗涔涔,显然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那模样叫人看了就心惊。
令狐冲看他样子,知道问也是白问,林平之现在怕是连往外蹦一个字都没力气,干脆直接伸手拽过他的腕子探他脉象。都说久病成良医,毕竟也不过是说说而已,以令狐冲那点儿粗浅底子,也就能探个头疼脑热,本不怎么济事,可这回倒是让他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这脉象他遇见过!
左冷禅的寒冰真气!
至于这真气是怎么到林平之体内的,根本用手指头都能想得出来。劳德诺假惺惺地来请林平之与他们结盟,除了图辟邪剑谱之外,难道还能安着半分好心?
该死的左冷禅!令狐冲在心里怒骂道,旋即想起这人确实已经死了,于是又加上一句,老混蛋,死了还要祸害别人!
令狐冲看到林平之痛苦难当的模样,急得手足无措,一咬牙扣紧了他的脉门,运起吸星大法。不消片刻,林平之身上顿时松快不少,他一边喘着气一边用另一只手攥紧了令狐冲的胳膊,怒道:“你…你不要命啦…快…住手……”令狐冲只当没有听见,等觉得寒冰真气差不多都转到自己身上时,这才放开手,回身准备去穿上衣服,却猛地感到丹田里一阵熟悉的剧痛,闷哼一声跪在了地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酷寒遍袭周身,他连忙原地打起坐来,凝神疏导,先压后化,好在林平之内功低微,左冷禅为了钳制他而打入的寒冰真气与暗算任我行时的不可同日而语,令狐冲内力又深厚,所以有惊无险,不过是嘴唇泛了泛青紫,一炷香的功夫那寒劲就已经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