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光(56)
“情况严峻,值得我去赌一把。”伊安从容道,“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我离开圣米罗修道院,换个地方继续修行罢了。人世间这么大,圣光照耀之处,都有我落脚的地方。再说,您买积分,不也是出于这个目的吗?”
阿德维眼神骤然锋利:“你查了我?”
“您误会了,院长。”伊安平和道,“您指派我去管理人事。修道院中所有人的医疗记录都会详细地登记在系统里。您来到圣米罗快二十年,每年都会在总医院的治疗舱项目上消耗大量的积分。我想如果您不是私下还去□□拳什么的,就是每年都去整容美容——”
伊安的目光含蓄地在阿德维俊美夺目的脸上打了个转。
这男人单论五官的精美程度,连顶级的影视巨星都望其项背。他在96区行走,不知情的人很容易误会是有剧组在拍摄外景。
“我脸上每一个线条都是原装的!”阿德维蜜色的脸都快黑得和他的甜咖啡一个颜色了。
伊安笑着摊手:“然后我又稍微留意了一下,发现每次在你花费积分的时候,96区里都会有事故发生,有人重伤或者重病。但是……他们都奇迹地得到了一个小型慈善机构的帮助,度过了难关。”
阿德维把自己盘子里最后一块蛋糕放进了嘴里,然后不请自拿地把伊安餐盘中没动过的提拉米苏端了过来。
“请自便。”伊安依旧笑得一团和气,“其实要我说,这个世界上,虽然终生困苦,但是总有人一直在默默地、尽其所能地关注和帮助他们的。”
阿德维终于抬头瞥了伊安一眼:“你又发现了什么,米切尔侦探?”
伊安手指缠着茶包吊绳,那白色的茶包在琥珀色的水中沉浮。
午餐时间已经过去,修士们用晚餐都已离开。空旷的食堂里,只有伊安和阿德维坐在大厅正中央。
伊安的手环露在袖口,界面上正显示着“声波屏障打开模式”,且已运行了有好一阵了。
伊安道:“我还念书的时候,曾为了写一篇论文做过一些针对私人慈善机构的调查,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拜伦帝国建国之前的战乱时期,民间就有一些的小型慈善机构活跃了起来。他们主要活动在全国各地的中下城区,援助困难的民众。又因为相当低调,援助规模也不大,几乎没有在历史上留名。”
“这不是很正常的吗?”阿德维道,“圣主保佑这些好心的有钱人。”
“然后我稍微好奇了一下。”伊安说,“我一直对历史变革这个议题很感兴趣。”
“你可要小心你的好奇心。”阿德维冷笑。
伊安继续道:“我调查了一下建国以来的四千多年里,所有从最底层奋斗一口气到中高层的人。很奇妙的,他们中将近80%以上的人,在早年最困苦的时候,都得到过慈善机构的奖学金资助。而这些人,也都因为天资格外聪慧,又勤奋刻骨,奋斗成了人中龙凤。”
伊安注视着阿德维:“他们中,三分之二的人的后人都是优渥的中产阶级,是法律、科技等行业中的骨干。而还有三分之一的最优秀的人,其后人已成为了帝国顶尖的商贾,家族把持着航运、能源、传媒。甚至还有人被授予了爵位,成为了贵族,在政坛里叱咤风云。当然,也有人皈依光明,进入教廷,侍奉光明神。”
阿德维将伊安的那块蛋糕也吃饭了,以餐巾优雅地抹着嘴角。
“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为了告诉我,你终于忍不住去翻看了我的档案,知道我就是其中一个受过慈善资助的人,从一个街头小混混洗心革面,变成一个虔诚的教徒吗?是的,我有一段混江湖的过去。你接下来不会想让我脱了衣服给你看背上的纹身?”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神父。”伊安端着茶微笑,“重点其实不在被资助的人,而是在资助人。”
阿德维已不耐烦:“你真是个话篓子,米切尔。好了,不是要和我谈安灵会的事吗?”
“那些慈善机构。”伊安固执道,“他们名字不一,存在的时间也不同,但是行为模式都非常相似:他们游走于中下层,甚至蔓延到全星域。他们处搜寻有天分有才能的人,暗中培养他们,扶持他们。但是他们又极其低调,行踪诡秘。几千年来,不论是各国政府还是教廷,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事。”
“哦来了。”阿德维翻了个白眼,“现在你是要告诉我,你发现了一个神秘的组织,而我是这个组织的一员?你的这篇论文有没有给你得到一个A,西林神学院的高材生?”
“我把论文删了。”伊安淡淡道,“连我的调查记录也全都粉碎了。你是第一个知道我写过这篇论文的人。”
阿德维再度沉默。
“因为我发觉,背后有一股力量,引导着我查到了这个事。”伊安说,“我觉得不对劲,便及时抽身了。”
阿德维紧绷着的面孔终于崩裂了一丝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伊安说:“从我记事起,我一直有一种感觉:有一双眼睛在关注着我。”
“哦嚯!”阿德维又忍不住嘴巴犯了一下贱,“一个漂亮乖巧的小男孩,长在西林教廷那地方,不被偷窥那才不合理?”
“……”伊安木然地看着阿德维。
“好,你继续说。”阿德维摆手。
伊安说:“自从我十六岁左右,我就发觉有一股力量在引导着我去挖掘帝国的历史,人类的过去。一些特殊的新闻推送,查资料时,总会搜到非常意外,但是又有关联的资料。我觉得,它很希望我去了解一个真相,但是又因为什么特殊的原因,不能直接告诉我,只能让我自己去了解。于是我顺应这这股力量,知道了许多我不应该知道,但是却刚好对我有用的信息。”
例如,夏利大主教藏起来的,有关前帝后死亡的秘密。
伊安同阿德维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如针尖对麦芒,暗藏着无数激流般的讯息。
“我觉得它在赋予我一个使命,一个我自己都还没有弄明白的使命。”伊安低语,“而且长久以来,我一直认为我是孤单的。但是现在,我觉得,这股力量其实一直在冥冥之中引导着我,让我寻找到同伴,一群和我志同道合的人。”
阿德维靠在长椅里,抄手抱胸,如一头戒备状态的黑豹,尾巴炸毛。
“这个世界需要改变,阿德维神父,你们的人和我都对此心知肚明。”伊安双眸如寒潭般清澈又深邃,“我们都站在一盘大得没边的西洋棋盘上,只能看清眼前两三棋子,无法纵观全局。但是有人在下这一盘棋,早在帝国成立之前,就已挪动了第一枚棋子了。而我有预感,那个人已完成了总体布局,即将发起最后的进攻。”
“那,”阿德维开口,富有磁性的嗓音与空气共鸣,“你站在哪一边?”
“那股力量已把我送到了你们面前,神父。”伊安平静道。
“哪怕为此要背叛你最信仰的圣主?”
“教廷并不代表圣主。”伊安说,“我对此持保留态度。”
“只有能活到最后的人,才能知道最终真相是什么。”阿德维说,“在这之前,请先努力,米切尔神父。”
伊安点头致意,关了声波屏障,起身告辞。
“你的男朋友知道吗?”阿德维突然问。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伊安无可奈何地再次重申,“这个玩笑已经不再有趣了。”
“他知道吗?”阿德维把盘子里剩下的一点奶油渣用勺子细心地刮干净,“知道你这一副纯真无暇、善良又柔弱的外表下,其实藏着一副精明油滑面孔,还有一大堆不可告人的秘密?”
伊安微笑:“神父,我们在旁人眼里,其实都是他们以为的那个形象,而并不是真实的自己。我们只会为了爱的人,去努力维持他眼中的幻像。”
阿德维叼着勺子,不置可否地一笑。
屋外,正午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空轨线照在满庭积雪上,晴空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一群白鸽飞过修道院的上空,穿过蛛网一般的轨道和重重楼宇,朝白塔的方向飞去。
它们在白塔上空绕了一圈,转向格洛瑞山。
位于半山腰上的香榭宫,头顶可没有任何遮挡。从宫廷长廊往外望去,天空如一块完整剔透的宝石,蓝得如此热烈真挚,没有一丝保留。
金发青年大步流星地走过长廊,一身笔挺的军校制服。宫廷女官们纷纷看向他,窃窃私语。
莱昂朝女孩子们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点头致意,热情却不轻佻。
女官们中扬起一层羞涩的笑声,数双脉脉含情的眼睛目送着那道英挺的身影走进了觐见室里。
*
拜伦帝国的菲利克斯四世陛下,刚度过他的一百五十岁大寿不久。
这个年纪其实并不算老,甚至还没到帝国公民的退休年龄。
就莱昂看来,这位皇帝堂叔祖是一根不知道反复刷过多少次的绿漆的老丝瓜,里子都已经干瘪得可以拿去刷锅了,可外表看着比他的儿女们并没有年长多少岁。
但是皇帝一旦开口说话,那低沉、缓慢,无精打采的声音,就将他的疲惫和老朽曝露无遗。精神上的倦意,是再平整的肌肤,和再明亮的眼睛,都掩盖不住的。
“你这次表现非常精彩,莱昂。”皇帝对侄孙和蔼地笑着,他说话慢吞吞,十分考验听众的耐心,“你和你朋友们的善举,给权贵子弟们竖立了一个非常好的榜样。”
“我做这一切都是遵循着长辈的教诲和对圣主的敬仰,陛下。”莱昂谦虚道,人虽然笔直地站着,可浑身一股子跳脱劲儿直往外蹦,“而且看到布兰登那些家伙忙不迭跟在我身后,有样学样,就觉得非常很解气呢!”
“你们两个还真是冤家。”坐在一旁的路易斯皇子笑道,“我们都知道上次的事是冤枉你的。再加上你这次立了功,于是打算好好奖励你。”
“这主意可是我先提起来的,路易斯你可不要抢我的功劳。”拉斐尔太子也笑起来,嗓音轻柔,带着令人耳朵发麻的颤音。
“可不要再送他机甲了。”奥兰公爵作严父状,“他整天沉迷在游战比赛里,军校的实操课敷衍了事。这学期的实操课又只有B。我说过,如果他拿不到A,就不准他再玩游战了。”
“你对孩子太严厉了,安东尼。”皇帝发了话,“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迷恋游战情有可原。你自己当年一把年纪了还到处游戏人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