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年后(8)

　　窦羽停了下来，他看起来难以启齿。
　　“说什么了？”程璋想不出来。
　　“他说，自从你出现以后，他们发现，我跟你相处的时候，才是数据资料里面人类的样子。所以，他们建议我多和你接触，还说现在就是机会。”
　　程璋沉默了。
　　程璋说：“我觉得他们只是想看我们卖腐。”
　　窦羽歪了歪头，他没明白程璋的意思。不过根据这段时间他在二十一世纪网上冲浪的经验，这大概不是什么好词。
　　“你好龌龊。”窦羽说。
　　程璋：“……”
　　可是饥饿感是真的，窦羽又伤了手，只有程璋来进行劳动。还好不远的地方就有水流，程璋跳下去，捞了两条鱼上来，去了鳞生火，把鱼烤熟。
　　“吃吧，”程璋说，他已经拿起一串准备吃了，看窦羽没动静，才意识到问题，“不是吧你……”
　　可窦羽垂着手臂的样子，实在也有些可怜，他只好递到窦羽嘴边，窦羽把肉咬下来，边吃边点评：“太淡了，烤得也不好。”
　　“是是是。”程璋已经学会了，不再跟窦羽争执，再说，没有调味料的鱼，也的确有些难吃，“我爸做鱼才好吃，以前客人为了吃鱼，排几个小时都乐意。”
　　“是厨师？”窦羽问。
　　“对啊，”程璋想起来父母，又有些感情复杂，“本来想让我继承饭店的，但我又考上大学了，就说选个做菜相关的专业吧，结果其实只有名字关联最大……”
　　“啊！”窦羽突然叫起来。
　　程璋朝他的视线望过去，一只长得十分眼熟的猫正在他的脚下，已经把属于程璋的那条鱼扒下来了，吃得津津有味。
　　这只猫……
　　程璋把它的后脖提起来：“你怎么也被传输进来了？”
　　“不是吧……”窦羽也过来，和程璋挨得很近，怀疑地看着猫，果然是一模一样的花纹与瞳色，包括黑色的眼圈。
　　“这是送来给我们作伴的？”程璋猜测。
　　“不会。”窦羽说，“动物的大脑根本承受不住，它现在应该还在房间里玩毛线球。而这只……也可以说是它，是它的复制数据。”
　　“它也是假的？”程璋难以置信，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窦羽曾经会陷入怀疑了。猫还在程璋的怀里扑腾，把程璋的衣服都沾上了鱼肉，程璋抓着它的爪子质问，“你作为一只机器猫，拉屎凭什么能那么臭！”
　　“喵喵喵。”海盗船长回答道。
　　“我就知道，”窦羽却习以为常的表情，“怎么动物园里面还会有活生生的猫拿来领养。但是他们居然都不建个新模型敷衍我，K88，你等着，出去我就把你给销毁了！”
　　“你没有权限。”K88终于出来了，“你自己把这个权限关掉的，还不能恢复。”
　　程璋诧异地看了窦羽一眼，窦羽却已经很快拌起嘴来：“我可以让程璋把你关掉！”
　　程璋当然没有关掉K88，他吃掉了窦羽剩下的半条鱼，灭了火，和窦羽一起往远处走。
　　“这是我见过最扯淡的旅游节目。”程璋突然说，不远处是夕阳落在了林子里，落日熔金，一整片林子仿佛烧起来了，程璋想，像人类的末日。
　　猫还是死皮赖脸地跟着他们跑，追不上了还在后面喵喵叫，听起来很是凄惨。明明知道这个小混蛋根本就不是真的，程璋还是停了下来。猫倒是机灵，迅速地爬上他的裤管，跳上了肩头。
　　“前面有个屋子。”窦羽显然是来过这块地图，开始给程璋指路，“走不动了，我们去休息一下。”
　　屋子果然是有的，程璋捡来木柴，在壁炉里燃起来。窦羽什么都不干，只负责在边上坐着取暖，程璋又跑出去，过了一会儿捧着些果子回来：“先吃点这个吧。”
　　他递到窦羽的嘴边。
　　窦羽别过头：“你先吃吧，我现在不饿。”
　　程璋不知道窦羽怎么突然变客气了，疑惑地看着他。
　　好一会儿，窦羽才小声说：“对不起啊，本来说带你来领略高科技的，结果反而都是你在帮忙。”
　　程璋愣了愣，他没想到窦羽想的是这个。
　　“没事。”程璋磕磕巴巴地说，“其实我挺乐意的。就……感觉来到这边以后，第一次被人需要。”
　　人，当然是窦羽，也只有窦羽。
　　“我以前跟着我爸做饭，”程璋说，“因为特别喜欢看别人在饿着的时候能吃到满意的食物。在学校里的时候，同学也会借我的笔记来抄，室友还等着我给他打饭回去。但是在这边，我总在想，我好像没什么存在的价值。”
　　这很重要吗？好像也没有。可是一旦失去了这种感觉，又总觉得心里有那么一点空落落的。
　　“我其实是被收养的，我爸跟我说，那时候开饭店失败欠了很多钱，每天都在跟我妈吵架，那天晚上他喝着酒，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有个刚出生的婴儿被扔到了门口。他说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出现，那天他喝完酒，就准备去自杀了，但是我突然冒出来了，他就想，这个小孩子需要我，如果不养着他就死了。”程璋说，“人好像就是需要被需要的。所以我觉得，你可能也特别厉害吧，如果是我，只有一个人，我坚持不了这么久。”
　　壁炉里的木柴在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其实也没有。”窦羽在寂静中开口，“我也会需要别人。或者说，以前没有，自从你出现以后， 突然就有了。”
　　程璋还是站着的姿势，窦羽正抬起下巴看着他，火光下他看到窦羽像玻璃珠一样的眼睛。
　　还有，他那张漂亮的脸边上，正在疯狂上升的曲线。K88又来了。
　　“你如果再跑出来给我看收视率，”程璋咬着牙，“我出去就把你永久关闭。”


第十章
　　“快出来。”窦羽在呼唤他想见的人，“我需要你！”
　　那人果然很快出现了：“怎么了？两天都找不到你，还以为你失踪了。”
　　“我前两天有事出去了，”窦羽找借口，“那个地方……没有信号。”
　　“还有这么偏僻的地方？”海盗船长奇怪地问。
　　“是啊……”窦羽含糊其辞，“就，跟我那个笨蛋学生出去旅游。”
　　“怎么样？有收获吗？”海盗船长问。
　　“我把手摔断了。”窦羽说。
　　“？？！！”海盗船长吃了一惊，“没事吧你，那怎么现在还能打字？”
　　“……”窦羽发现圆不回来了。
　　他绞尽脑汁想要编出一番合理解释，我在语音输入、别人在帮我打字、我仅存了一根手指在敲键盘……
　　窦羽找了一堆理由，正在分析哪个比较合适，突然意识过来，自己在干嘛？有这个必要吗？
　　根本就没有海盗船长，只是曾经在二十一世纪的网上，存在过这么一个同样的账号而已。他和窦羽聊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系统通过“海盗船长”在网络上留下的数据提取出来的人格。海盗船长没有跟他聊过天，早就死了，这些话他可能跟室友说过，跟老师说过，跟父母说过，跟无数个陌生人说过，就是不可能和七百年后的窦羽说过。窦羽根本不需要去想什么说法，他说什么都可以，这才是最让窦羽沮丧的。
　　“怎么不说话了？”那边又在问。
　　“我胡说的，”窦羽提起精神来回复，“我没摔伤，在梦里摔断了手，醒过来就来找你聊天了。”
　　“我也一直在等你来。”海盗船长有点奇怪，没有关心窦羽撒谎，反而回了一句别的。
　　“我其实一直都在骗你，”窦羽继续说，“我不是什么教育机构的老师，也没有给什么新来的学生补课，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我这里发生的事情，才这么说。”
　　窦羽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但他的的确确知道自己在紧张，他终于说了出来，他很在乎海盗船长的答复。
　　海盗船长却又一次出乎了窦羽的意料。
　　“我知道，”他说，“我有同学还留在学校没走，我让他没事到学校周围的培训机构去看看。你跟我聊天的时间点，不管是哪里的老师，都应该在上课。”
　　窦羽觉得所有的血都窜到了脸上，他的脸在发烫：“那你怎么不说？”
　　“这不重要吧。”海盗船长的反应却很平静，“你是什么人，什么职业，我也不是很关心。之所以要问，也就是想跟你多聊一会儿。”
　　窦羽反应不过来了，愣愣地看着聊天的对话框里，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
　　“你是通过寻找附近的人找到我的，总归是离我很近，不管你是做什么的，我们都有机会见面。”那边的打字速度很快，似乎是想一口气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我觉得缘分既然让我们在网上遇到，总也会让我们在现实中相见吧。也许等我回学校，走过校门，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窦羽却难过了起来。
　　他试图跟海盗船长继续说下去，可又删掉了。你见不到我的，我不在你的世界里。这话发出去，显得很是残忍，哪怕海盗船长本人看不到，他也不乐意。
　　“其实……”窦羽想到了别的话说，他又改了主意，想给自己挽回一点颜面，“我也没有完全骗你，我最近的确有遇到一个人，也真的跟他有点沟通困难，还好有你……”
　　“不说这个了吧。”海盗船长突然打断了话题。
　　“？”
　　“你老是说你跟他怎么样，”海盗船长说，“我会有点嫉妒他认识你。”
　　窦羽更一头雾水了。
　　他问了为什么，对方却不愿意回答，甚至匆匆下线了，只留下窦羽看着冷冰冰的屏幕。
　　冷冰冰。窦羽想，自己开始乱用形容词了，这块屏幕本来就是冷的，误以为它存在过温度才是错觉。
　　想来想去，都是程璋的错！
　　“K88，我好恨你。”窦羽把自己缩在毯子里，蔫蔫地说，“你现在居然还操纵着摄像头拍拍拍，我哪天被你气死，你都要直播葬礼吧。”
　　“这是我的工作，”K88果然跑出来吵架了，“人类TV，展现人类生活，我有什么错，再说了，这是你自己搞出来的事故，怎么还不让看了。”
　　“我哪有什么事故？”窦羽问。
　　“现在观众都快打起来了，为你到底要在程璋和海盗船长之间选谁。”K88说，“人类历史博物馆的申请访问量最近也突破新高，全是进去查修罗场的。”
　　“选什么？”窦羽坐起来，他的困惑越来越大，决定放弃和K88这个坏系统交流，“我不跟你说了，K999呢？”
　　“他在剪你和程璋的视频。”K88对K999很是不屑，“什么破眼光。你有什么事情问我不行吗？”
　　“跟你说话，总觉得你在讽刺我，”窦羽说，“你真是延续了我妈坏脾气的那一面。”
　　K88在短暂的死机以后，开始尖叫，叫得窦羽头痛：“你干嘛？！”
　　“十年以来，这是你第二次提你母亲，”K88说，“上一次是你和程璋说话的时候，这次是你和海盗船长聊完天。我也犹豫了，让我分析一下到底是哪对更配……”
　　“你中病毒了吧！！！”窦羽彻底无语了，为了逃避K88的声音，他甚至跑出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