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年后(6)

　　“你不要这么急。”小鱼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可是到最后，他还是没有等到小鱼。
　　想到这码子事，程璋的心情一下子黯淡了许多，也不再非要窦羽给他讲历史课，站了起来，把猫拎回去了。
　　等确认程璋走了，窦羽才打开界面 。
　　太不方便了，窦羽想，只能在电脑上才能打开这个停留在七百年前的网络，找到海盗船长，改天有时间自己要做个移动版。
　　“我有事情想找你，”窦羽说，“我要给人讲课，不知道该准备什么。”
　　“原来你是老师吗？”海盗船长很快就回了，“这个时候还在上课，是培训机构？”
　　“没有，给一个人讲。”
　　“哦，家教啊。”海盗船长觉得自己明白了，“这学生挺刻苦的。”
　　那个人才不是什么刻苦学生。可惜这个认知偏差已经造成，窦羽只好继续下去：“我要讲的内容比较超前，他又有点笨， 怕他接受不了。”
　　海盗船长：“那就慢慢讲嘛，让他主动提问题，如果他有听不懂的就再解释一遍。我觉得你脾气很好啊，没问题的。老师什么时候也给我讲讲课？”
　　但程璋并不觉得，窦羽想，在程璋眼里，他可能只是一个被未来世界惯坏了的废柴人类。
　　如果过来的人是海盗船长就好了，窦羽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念头。他可以慢慢跟海盗船长讲历史，带他去北极圈看极光，去游览机器人城市。
　　可惜的是，并没有海盗船长这个人，事实上和窦羽聊着天的人根本不存在，他只是一串数据代码，编出这个程序的窦羽最明白不过。海盗船长的每一句话，只是从七百年前的一个账号里提取出来的聊天记录，经过人工智能分析语言习惯，再与人进行对话。
　　这个技术曾经被用来抚慰那些失去亲人、朋友或爱人的人类们，庞大的网络记录了他们在社交网络和聊天软件里的动态，然后模拟出一个再也不会出现的人。人们曾经热衷于这个，申请复制过世亲人账号的数据一度达到高峰， 可最开始的失而复得过去了以后，变成了更加庞大的失落。
　　甚至造成了更高的自杀率。
　　“那不是我女儿。”有人痛苦地投诉，哪怕自己也知道毫无道理，“模仿得再像，也不是我的女儿。我亲眼看她进了焚化炉，变成了一把灰。可是，为什么又能这么像呢，我半夜给她发消息，说我好想你，明明应该是睡觉的时间，她居然马上回复了，说她在酒吧，和人喝酒，问我怎么了，又说很忙，不跟我说了，让我早点睡。她那天也是这么跟我说的，然后她走出酒吧，被斗殴的小流氓误伤刺死了。你们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真实，这是魔鬼的技术。”
　　窦羽那时候不明白这种抗议，现在却有些理解了。这是假的，他跟自己说，这是数据的再现，可是……
　　机器真的能完全代替人吗？海盗船长问过，窦羽觉得当然可以，现实就是这么印证的。原来肯定的答案也会变得不确定。
　　“小鱼？”海盗船长在问，“怎么不理我了。”
　　“是大鱼。”窦羽回神，纠正道，“忧伤的大鱼。”
　　“我知道。但叫小鱼比较可爱。”
　　窦羽又不太明白了，都是海里的生物，换一个字会有不同吗？
　　他跟海盗船长这么说了，那边就在笑，也不知道笑什么，然后又说，你真的很可爱。
　　“节日快乐。”海盗船长说。
　　窦羽想起海盗船长跟他说，回家是为了过春节：“原来已经到了吗？那祝你春节快乐。”
　　“？？？”海盗船长迷惑得发了好几个问号，“你怎么回事，日子都过得这么迷糊，今天当然不是春节，是二月份的另一个节日。”
　　“什么节日啊？”窦羽问。
　　“你不要跟我装傻。”海盗船长又发过来一个发怒的表情，“你应该回我节日快乐。”
　　“节日快乐。”窦羽老老实实说。
　　“我的拖鞋忘拿了。”程璋突然推门进来，“你看见了吗？刚刚光顾着抱猫走了。”
　　窦羽被程璋吓了一跳。外面的浪漫款夜幕玻璃突然有烟花在半空中升起，居然还带响的。
　　“看到了吗？”程璋见窦羽没有理他，又问了一遍。
　　“节日快乐。”窦羽没头没脑地说，他只是想说出来。窦羽想着，等会儿要去查一查，二月还有什么节日。
　　“什么节日？”程璋一头雾水，“这个世界的机器人解放日吗？”
　　“可能是吧。”窦羽说。
　　“你在做什么？”程璋好奇起来，“备课？”
　　窦羽用手把屏幕挡住：“备课，快去学习，明天就上课。”
　　明天很快就到来了。
　　窦羽在七百年前的网络上查了他们是如何讲课，还去找了一根用来指屏幕的教鞭。但他不想站着上课，太便宜程璋了，就和程璋坐在一起。
　　“其实最开始，是从你们那个年代作为起点的。”窦羽说，“比如那时候，已经开始了无人车驾驶的试行，在一些城市，无人车已经可以自动送货投递了。但是……”
　　窦羽突然发现，在屏幕的边上，有一个小方块，显示着正在上升的曲线。
　　“那是什么？”窦羽问系统。
　　“那是人类TV正在攀升的收视率，”程璋淡淡地回答，“从我昨天晚上回房间开始，它就开始显示提醒我了。机器人为什么事业心这么重啊？”
　　“这是写在他们代码里的，”这个问题，窦羽倒是可以回答，“是最后一个人类程序员提出的，他是消极派，看到人类的急剧减少，预测最终人类会灭绝。他认为应该给所有机器人添加这个代码，在人类消失以后，给予机器人继续工作的意义，人工智能的世界仍然要继续运转下去，而不是一起灭亡。”
　　“他写了什么？”程璋好奇起来。
　　“科学没有终点，人类不是尽头。去激发科学的奇妙，去丈量世界。”窦羽说，“其实有点太虚无了，但人工智能大概是明白了。”
　　程璋不再说话，窦羽本想继续他的教学计划，但这样总是不行的，又停下来问程璋：“你怎么了？”
　　“我在想，”程璋刚才是被震惊到了，缓过来才慢慢说，“如果机器人的存在是需要意义来维持的，那……他们还是机器人吗？”
　　窦羽看着程璋，他这个样子还真像一个老师，看着班里最笨的小孩终于明白了一加一等于二。
　　“当然需要意义。每个机器人生产出来，都有任务在，处理的事情直到报废才停止。那个程序员思考的是，要赋予这个社会继续运转的意义，让人类文明被顺带着留存下来。可是人工智能是会学习的，他们早就有了新的意义，你没发现吗？他们学会了娱乐。”
　　如果说，对人类的天然善意，是因为写在了定律里。那人工智能进化的那一部分，就是对人类感情的好奇心。这不是谁写进去的，也没有人类会要求机器人对这个感兴趣。可是七百年后的世界里，不仅窦羽会无聊，机器人也会。
　　“他们不是你想象的机器人。”窦羽知道该讲什么了，“今天的第一课，程璋同学，他们是新的生命。”
　　海盗悄无声息又溜了进来，强行跳到他们中间，正在喵喵叫。
　　程璋没有说话，他想不出说什么。发现人类消失这波刺激还不够，他正在遭受又一波冲击。
　　孤独感笼罩了程璋，他总算意识到，这个世界，只有他和窦羽是同类。
　　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程璋的社交能力没问题，也并不缺少朋友。窦羽在这方面就似乎有些欠缺了，毕竟，他并没有什么和人相处的经验，又笨拙又别扭。直到现在，程璋才发现窦羽是多么聪明的人。并不在于窦羽能轻轻松松就给他架构出七百年前的网络世界，而是窦羽不知道多早之前就意识到了一切，并且接受它。
　　他有些明白为什么人类会灭绝了。窦羽说得又不太对，这和恐龙不同，和渡渡鸟不同，人类是有选择的，这就是人类最后的选择。
　　程璋觉得自己的人类中心主义又犯了，他以前就和老师争辩过，来到这里，他又想起这茬。
　　人类并不是没有机会继续生存下去，他们可以克隆，甚至可以同性繁殖，即使科技的发展不如预期，也没有到非要灭绝的地步，机器人也没有屠杀过人类。
　　是人类选择不再延续这样的生命。
　　注：
　　1.让双方一起努力，去激发科学的奇妙，而不是科学的恐怖。携手并进，我们探索星辰，战胜沙漠，消除疾病，丈量深海……
　　——约翰•F•肯尼迪
　　2.去世亲人可以通过数据再现的梗来自《黑镜》。


第八章
　　窦羽在想，自己是不是刚刚打击了程璋的积极性。
　　他试图安慰，可又找不到话说，毕竟事实就放在这里，人类就是消失了，他也不能给程璋变出一群同类来。
　　“其实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窦羽说，“其实也没有彻底灭绝嘛。”
　　“是啊，”程璋只好说，“还有你这个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人类。”
　　“我算人类吗？”窦羽突然怔住了，他想了想，问程璋这个问题，“其实也不一定吧。”
　　程璋吓了一跳：“你怎么了？没事吧你？”
　　“就是刚刚冒出来的一个想法，”窦羽耸耸肩，“其实这个东西并没有办法证实啊，痛觉、感情、思维模式，人工智能都可以模仿，并没有什么是不可代替的。那我有可能只是一个高级的模仿人类的实验品，甚至我每天都在做同样的事情，比机器人还机器人。”
　　在人工智能时代长大的窦羽，从小到大接触最多的，也同样是人工智能，比起程璋他有着更丰富的经验。
　　“我曾经制作过机器人，”窦羽回忆说，“其实过程并不复杂，我选了质量最高的人造皮肤和器官，把人类的每一种表情和肢体语言都输入进去，构建了神经网络。但后来，我把她销毁了，销毁智慧型机器人是需要评估的，但我不用，我有这个权限。”
　　“为什么？”程璋问，“那么费劲地做好了，又要销毁。”
　　“因为我给自己做了一个妈妈。”窦羽平静地说，他清楚地看见程璋惊讶地深吸了一口气，“我妈妈死了，我没有事情干，打开计算机，把我能记住的妈妈的事情都写了进去，调试了几乎一样的声线，把她造出来的时候，我想，和妈妈一模一样。但我太害怕了，她的每一行代码都是我敲下来的，我知道她的所有反馈，她还没有张口，我就知道她要说什么，我甚至知道她下楼梯的时候要先迈哪条腿，用餐具的时候右手小拇指会轻轻翘起来。我每天都在想，我最清楚，她是完完全全一个机器人，但是却以为自己是一个母亲，可我是什么呢？我是不是也……”
　　“把她送走的那一天，她对我说了一句话，那是唯一一句没有写在程序里的，那不是我写出来的算法。”
　　“她说：‘我恨你。’”
　　程璋思索着，窦羽讲的东西对他是不是太超前了，他应该要求学前班教育。
　　这是什么奇怪的伦理课堂啊！
　　况且窦羽还真是一本正经在给他科普的样子，而不是苦情小白花哭诉失去母亲的悲惨童年，他不仅要上课，还要举例论证，最后留下课堂作业：请问窦羽老师是不是人类？
　　程璋想去导师那里跪着唱原谅，年少不知论文贵，他不要穿越了，他要回去好好写毕业论文，好好为食品工程做贡献，在实验室里做蛋糕然后拿去分给同学吃，无论什么选项，都比现在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