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蟾宫(190)
沈扶玉没说话,也没张口。
危楼就这样保持着一个动作,直至手里的糖水变凉。
届时,他就会故作淡定地一笑,小声嘀咕:“本尊天天吃你不吃的残羹剩饭。”
他就这样一勺一勺吃完了这碗冷掉的糖水。
天气好的时候,危楼也会带着沈扶玉出来,有时候是抱着他,有时候是背着。
“今年桃花开得不好,”危楼背着他在桃林里走,“肯定是照顾桃林的那个下等魔族没用心,这点活都干不好,本尊看他也不用活了。”
沈扶玉没说话。
危楼却道:“好好好,本尊不杀他,听你的。”
“……”
“不要生气了嘛,仙君,理理我?”
“……”
“怎么天天因为旁人跟本尊闹脾气,到底旁人是你道侣还是本尊是你道侣?”
“……”
“知道啦——本尊不杀他啦。以后还是本尊来照顾这几棵桃树吧。”
在危楼看来,沈扶玉走了,但没有离开他。他依旧披一蓑烟雨匆匆走进两人生活过六年的殿内,依旧在桃林内窈窕起剑,依旧跟他谈笑风生。
危楼有时喝醉了,就看着桃林发呆,看桃林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他便笑:“你们也想他了是不是?”
他笑完,又落寞起来,长呼一口气,坐在地上,看着地上一颗石子出神。
“本尊也想他了。”
想他了,危楼就开始捡起了之前的事情干。他买了很多很多宣纸和墨条,一笔一划地写着沈扶玉的名字。他写得认真,希望在某个一千遍,还能遇见沈扶玉。
他一写就是一天,写得自己都快不认识沈扶玉三个字时,就跪在沈扶玉的灵台前,愣愣地发呆。
会有某个瞬间,他不相信沈扶玉当真魂飞魄散了。他找来山河卷,在上面写上“沈扶玉”的地点,山河卷没有丝毫反应。危楼抹了抹眼泪,又重新写了一遍,依旧是没有反应。
他怔了许久,突然恨极,猛地把山河卷撕烂了。
好疼啊,危楼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在外面的桃林里穿梭来穿梭去。
为什么啊?危楼忍无可忍地嘶喊,那么多人都喜欢沈扶玉,为何没有一个人来找他寻仇?!为何没有一个人来罚他?!
危楼脸色苍白,身体抽搐得厉害,他被什么绊倒,却没有起来,他跪在地上,捂着脸哭喊。
是他杀了沈扶玉啊。
他怎么会杀了沈扶玉呢?他为什么没有认出来沈扶玉?
为什么啊?!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那是他见第一面就万分喜欢的仙君,他怎么会杀了他?
求不得、爱别离。
危楼莫名信起了神佛,他在魔界建了佛堂,每天虔诚地许愿。
可惜沈扶玉还是安静睡着。
泊雪心下不忍,给他道:“尊上,求神拜佛这种事……不太靠谱。”
危楼静静地看着面前慈祥的佛像,倏地道:“会不会是拜错了呢?本尊记得沈扶玉修得不是佛道,他们那一派,是不是信三清?”
危楼又建了一座三清殿。
他什么都不求,他只想要沈扶玉回来,哪怕不喜欢他了、不认识他,甚至是恨他,都可以。
他只想要沈扶玉醒过来。
再后来,危楼就开始做梦。
梦里自己回来了,灵台上却没有人,他一惊,仓促转身离开,要去寻沈扶玉。
他一拉开门,沈扶玉站在暖洋洋的金色阳光中,身后是漫天飞舞的桃花,他敲门的手还抬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危楼?”
危楼只觉得阳光晃眼,叫他看不清沈扶玉的面容,后来才发现是自己的眼泪流得太多,才没看清沈扶玉。
“仙君,你回来啦?”
“是呀。”
“你别走了,本尊知道错了,本尊已经把魔剑震碎了,本尊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他语无伦次地抓着沈扶玉的手。
未等回答,大梦一场,猝然惊醒,他依旧独坐深夜。
危楼对这种梦境食髓知味,他开始尝试着用不同方法睡觉、做梦,有时他分明知道这是梦境,却执拗地不肯醒来,只期盼着梦境再久一些。
渐渐地,他不敢做了。因为他要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常常看着灵台上的沈扶玉就开始出神,究竟有沈扶玉的梦境是美梦,还是没有沈扶玉的现实是噩梦呢?
这个想法叫危楼如梦初醒,他不敢再沉溺于梦境之中,怕自己哪日再也走不出来,那现实中的沈扶玉就再也没有人救了。
他不敢做梦,自然也不敢再睡觉,于是清醒的时间越来越久,越来越痛苦、越来越自责、越来越难受。
痛苦得无以复加之时,他忍不住跪在灵台前,一遍又一遍地用额头撞击台面,撞得头破血流,鲜血流了满脸,宛如恶鬼降世。
“沈扶玉,求求你,醒过来,求你了……”
可是他发颤的尾音中却藏着竭力压制的哭声。
他不是恶鬼,他只是太想沈扶玉了。
鲜血始终没有眼泪流得多,伤口再疼也没抵过心口的疼。
他的额头上渐渐地添满了伤口,结痂的伤口被反反复复地撞开,不知哪日旁边又填了新伤口。危楼身材高大,长相极野,这些伤口不深,却破了容,很难看,很狼狈,还有些可怕。
于是六界皆传,魔族的那位魔尊,最终还是疯得彻底了。
这天,魔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身份过于特殊,危楼不在魔域,泊雪等人不敢擅作主张叫他离开,只好让他在殿里等着。
这人去了灵台,看见沈扶玉模样的一瞬间,确实稍稍错愕:“这是……”
面容红润、呼吸平稳、衣衫整洁,不像是死了,竟像是睡了。
泊雪给他解释道:“这些年,尊上用尽了所有办法,终于让沈仙君的身体恢复了活人模样,只要有办法寻到魂魄,就可复生。”
来人震惊得一时失言,良久,他才道:“可是,危楼杀师兄的是魔剑吧,魔剑入体的一瞬间,魂飞魄散。”
别说找寻魂魄了,就连拼凑魂魄都做不到吧。
“是……”泊雪苦笑了一下,“这些年,各种办法都试过了,但是尊上不死心,执意要把沈仙君寻过来。”
云锦书也惊了。
他自是听过危楼疯了的传言,不曾想居然疯到了如此地步。
最滥情的种族,竟出了这么个痴情种。
他们谈话间,危楼便回来了,一看灵台前围着人,心瞬间提了起来:“谁许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他一边骂着,一边拖着跛了的那条腿快步走来。
云锦书一见危楼,更惊讶了——
危楼的额头上满是未处理的伤口,有的结了痂,有的没有,还有一些疤痕,他脸上再没有不可一世的神情,红眸中充满了压抑与伤情,甚至跛了一条腿。
危楼是这样的吗?
那个风光无限、桀骜不驯、眼高于顶的魔尊?
思绪流转间,危楼已经回到了灵台前,他推开云锦书与泊雪,十分熟练地跪坐在了灵台前,他拿出一条闪闪发光的银色手链来,在沈扶玉面前晃了晃,脸上终于带了点笑意:“看,本尊今日给你寻的,喜欢吗?”
沈扶玉自然不能回答。
危楼也不介意,只是放在了沈扶玉的手边,道:“本尊身上脏脏的,沐浴了再给你戴上试试。”
他状若无人地开始给沈扶玉分享起自己这一路的见闻来,偶尔说出的几句话好似沈扶玉在回应他似的,看得云锦书惊疑不定。
这也,太疯了。
他看向泊雪,问:“他一直这样?”
泊雪犹豫了一下,实话实答了:“一开始不这样,后来越来越严重了。”
云锦书又问:“他的腿?”
“沈仙君恢复身体的一剂药材生于一处诡异沼泽旁,尊上的那条腿不小心踏了一下,就……”
云锦书问:“他不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