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记(76)
钟淳想到寒容与警告他的事,又想起三哥同他说的那些话,心头一突,干巴巴道:“没什么……是我,是我这几日翻阅典籍的时候看到的。”
张鄜皱了皱眉,似乎并未相信这种现编的说辞,但也并未继续追问下去,轻叹了一声:
“我方才说的这些都记住了?”
钟淳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泪,点了点头,但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
“我……有什么是他没有的?”
张鄜在他的腰间抚了一下:“太子幼时曾向我讨过这把断红,我没给他。”
钟淳毕竟还是孩子心性,一听自己有的旁人没有,黑漉漉的眼睛乍时又有了光彩,连屁股上传来的痛楚都烟消云散了。
他本就不是容易消沉的人,稍微给点阳光就能灿烂得把尾巴翘起来:“还有呢?还有呢?”
张鄜顿了一瞬,道:“那块玉也没给他。”
钟淳傻乎乎地咧开了嘴角,一滴泪还凝在他睫毛上:“还有呢?”
“得寸进尺。”
钟淳弯了弯眼,刚想得意地宣扬“我就是得寸进尺”,却感觉那人俯下身,捧住自己的脸,带着苦檀香气的发丝扫过鼻端,带着股钻心的痒意。
紧接着,他感觉唇上兀地一热,那股成熟男子的气息又萦了上来,全身上下的血气霎时直冲脑门——
与上次抵死缠绵的深吻不同,张鄜这次吻得很轻很淡,蜻蜓点水般地一触即收,跟一场梦般的幻觉似的。
“这个,他也没有。”
钟淳脸上的红轰然地窜到了脖子根,瞪着眼睛好半天不出话来,鼻尖激动地一酸,两行鼻血就这么赤溜溜地淌了下来——
第60章 雪泥(五)
“方才在院外我便听见里头那翻天覆地的动静了,那巴掌声得比雷还响吧,啧啧啧,下这么狠的手真不心疼?”
寒容与似乎早料到张鄜会来寻他,身上披了件月白狐裘大氅,手上捧着个金镂海棠手炉,一脸慵色地笑道:“打便打了,打完了还要来向我讨药,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非要打那孩子呢?”
“不打不长教训,你小时候不也常被你师父拿针扎着背古籍?”
张鄜揽上衣氅,浴着雪往廊下走去,一眼望见他身侧的碧瓷酒盏,一股若有似无的花香随着朔风阵阵飘来,眉间一挑:“十里梦魂?”
“大冬天的,得喝点酒暖暖身子。特意让陈仪叫后厨烧的,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只爱喝这一种酒。”
寒容与笑了笑,以袖拂去座旁积雪:“不知寒某一介江湖人士,可有幸邀请丞相与在下共饮一杯?”
张鄜行到他跟前自然地坐下,执起另一樽酒盏,风雪影外,昏昏灯前,映得他鼻目轮廓愈发深邃。
“那是自然。”
寒容与与他碰了杯,仰首饮下一口,望着庭中披霜覆雪的青翠苍松,不由砸了咂舌:
“唉,可惜你府上没有梅,不然饮酒赏梅也算是雪夜中的一件雅事了。”
张鄜举盏从容应道:“十里梦魂乃是百花所酿,你要寻的梅已然在此杯之中了。”
寒容与愣了一瞬,随即大笑道:“在理!在理!世渊说得在理啊——”
他又为自己斟了一壶,懒懒地晃了晃酒杯:“……所以,今日那几个老头找你是什么事?我远远望过去尽是些鹤翥纹样的官袍,想必又是六部那群只会纸上谈兵的老腐儒罢。”
张鄜抿了口酒:“他们来为乔家求情。”
“噢?那求得可有用?”
“没用。”
张鄜望着满天洋洋洒洒的风雪道:“这些人受过乔家太多荫蔽,生怕刨出根来会连带着挖出更多深不见底的东西,先前无端受人馈赠之时不心虚,现在知道要出事才忙着贪生怕死起来,晚了。”
寒容与点头应和地笑道:“看来咱们陛下不似传闻那般‘病重昏聩’啊,先是以立新后为幌子将乔家高高扶起来压你这丞相的气焰,现下利用完了便让你去给乔家最后一刀,不仅自己手上未沾荤腥,还占了个‘圣德贤明‘的名头,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啊。”
“国库空虚,只得出此下策。不过对于陛下而言,下策也是圣策。”
张鄜淡声道:“你以为陛下之前不知晓乔氏暗中笼络门客私下收取他们的贿赂?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只不过他还需要乔泰来对付我,所以暂且将乔氏先保着。等将乔氏一族除了,无论是该还的,还是不该还的,统统都得归到户部这笔账上。”
“前段时间我将长风召回了京,让他和陛下见了一面。长风这孩子虽然行军打仗时颇有他父亲的神威,但脑子还是耿直得只有一根筋,像只羽翼未丰的雏鸟,恐怕在官场上难有建树,陛下看过之后这才除了大半对我的戒心。”
寒容与闻言不由一笑:“你说这话我倒想起来了,当年在邺城打仗时,那孩子还虎头虎脑地窝在沈夫人怀里,话都说不清楚,当时蔺三还说这孩子眼神太直,以后定然是个比他爹还莽的汉子……”
他话至中途,才觉说错了话,侧眼去看张鄜。
却见那人神色静漠地坐在风雪中,眼睫上沾了白,举盏抿了一口凉透的酒,没再开口。
寒容与见状移开了眼,忙打着哈哈转移话题:“……那什么,你身上的蛊近日还好吧,那小殿下你打算怎么处置,都让他住在府上了……莫非真要扶他去做皇帝么?”
“你既看出长风不适合在这宦海中兜转沉浮,难道看不出那十三殿下的性子根本不适合当皇帝?”
张鄜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只怕到时候也由不得他。”
——这算是亲口承认了。
寒容与瞥了他一眼,嘴巴张了又闭,如此几番过后叹了口气:“说真的,你究竟看上了他哪一点?我看那孩子也就模样生的好些,再加上气运好些,但若真将他扶上去,只怕日后还得被六部那群人牵着鼻子走。”
“他如今同我走的这样近,若是他的其他兄长日后当了皇帝,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了他斩草除根。”
张鄜道:“况且他也不似你说的这般一无是处,只是阅世未深罢了,先前在宫中这么多年也无人用心教导,才会养出这般天真散漫的性子。”
“其实他同他父皇年轻时倒有几分相似。”
寒容与哼哼道:“是么?我怎么看不出来?陛下都老眼昏花了还能将你们耍得团团转,那小殿下能吗?”
张鄜抿起了唇:“非是权术驭人之道,我觉得那孩子的骨子里似乎天生有种倔劲,平时好像什么都怕,但真遇到生死关头时却似乎又不怕,连自己的命都能置之度外。”
“那是像他父皇吗?!这不是跟你这死人一模一样吗???”
寒容与咬牙切齿道:“再这样下去你也没几年可活了,可自己当心点吧,丞相——”
张鄜起了身,嘴角带着一点笑:“伤药呢?”
“对了,再给我些白茅根。”
“白茅根?!”
寒容与狐疑地皱起眉:“你吐血了?不对,看样子也不像……你将那小殿下给打吐血了!?”
……
西苑厢房在张府西南角,位置十分僻静,牗窗正对着园中松竹,颇有苍翠积雪,听风敲竹的雅意。
屋中点着暖炉,将地上的黑狐皮的毯子烘得毛泽光亮,外头虽夜雪深重,但却冷不着里头的人。
侍女替张鄜解了氅,委下身去剪那短檠灯上的烛花,透过那扇半透的漆金屏风,却望见床上躺了个人。
那人的身形被帘幢掩得严实,只从帷后不安分地垂出一截盈白的臂来,望上去年轻而健康,似乎是被屋内的熏炉热着了,连指尖都泛着股带汗湿的红。
她面上一热,隔了几步远仿佛都能闻见那帐中若隐若现的香气,当即垂下头不敢多看,收拾完烛台上的残芯便福身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