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记(100)
钟淳心头一震,企图去捕捉张鄜眼中闪过的任何一丝痛苦之色。
——但是没有,完全没有!那人的眼中还是一片近乎温和的沉静。
“有那么几年,我对你父皇其实是有些意见的,但在清剿叛军、结束战乱这一头等国事面前,那些儿女情长与芸芸众生相比,似乎就不重要了。”
“再后来,敏儿出生之后,我那点念想也就彻底放下了,只望能守在他们身边便已经足够。只可惜造化弄人……”
钟淳心中滋味难辨,讷讷地道:“你身上的蛊便是那时为他们皇后母子所受?……你种得究竟是什么蛊?怎地每日都要喝那么苦的药?”
张鄜空出一只手捋了捋他的额发:“是,我为他们受了蛊,但钟峣并未依言放过他们母子二人,而是暗中派了细作混在我军的伤员之中一起回了城……之后的事便是你在地宫中看到的那样,你父皇不舍他们尸身腐化,便让寒容与每年为其根种‘冰肌玉’,反教有心之人趁了空子。”
“至于我身上所种之蛊——”
他神色从容,避重就轻道:“只是比寻常的五蠹蛊更特殊了些罢了,虽不致命,但也是我这些年来未曾婚娶的原因。”
钟淳撇着嘴道:“……既然不曾婚娶,那、那暄儿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看见那人眼里多了一点笑意,气势又短了一截,遂恼羞成怒道:“……我是关心那小魔头才问的,你这么看着我作什么!!”
张鄜高深莫测地收回了眼神:“我对暄儿确实有诸多亏欠。”
“当年我父亲过世后不久,我大嫂与大哥也在时疫中没了性命,只留下一个不满足月的男婴。家中长辈知晓我下辈子并无留后的打算,便劝我将其收养下来,认作亲生的抚养,也算是给张家留了根系。”
“不过此事京中只有鲜少人知晓,就连暄儿自己也不知情……不过这样也好,倒是省去了许多麻烦。”
钟淳乍然得知小魔头的身世,呆愣了半晌,半是惊愕半是心花怒放,但明面上还是绷着脸,装着很老成的模样道:
“哼……小魔头从小就没娘疼,你这个爹又常常对他不管不问,陈勖不比陈仪有出息,每日只知道纵着他,才将小魔头的性子惯成那样!才九岁便这般嚣张,这样下去还了得!得找个严厉的先生来好好治治他……”
他心情渐佳,还欲再得意洋洋地“高谈阔论”三千字,抬头一瞥那人的眼神,却又突然忘词般的失了语。
张鄜就这般安静温沉地望着他,眼底好似一床平息而宽广的河流。
“张鄜……”
钟淳情不自禁地开口叫了一声,右手撑在那人硬邦的胸前,恶狠狠地在心口的地方按了按:
“……那这里……现在住着谁?”
“你说呢?”
他似乎对这回答不甚满意,看着眼前那突耸的喉结,竟偏头往那处飞速地吻了一下,舌尖还钩子似地扫了一下,留下了一道湿痕。
紧接着,他便感觉那平稳的心跳霎时如遭重锤般,一下一下地击在掌心之中。
“张鄜,你现在……是不是有一点喜欢上我了?”
钟淳不知死活地翘起了嘴角,仰起头望着张鄜。
张鄜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了一会,突然冷不防地将人拦腰扛了起来,不顾小殿下激烈的反抗叫唤,重新丢回了自己床上,脱下缎裤后没忍住又给了一巴掌。
“给点甜头就要造反了。”
他想:“还是欠收拾。”
*
慎王府。
一人乔装打扮地冒着风雪潜入府中,直到进入书房之后才谨慎地卸下伪装,露出了本来面目。
——此人正是几日前被温允抓进邢狱审问的四名修葺工人之一。
“殿下,小人才几日未来,这府中怎地连看门的人都成了生面孔?”
钟戎着了一身雪色百花龙锦毡袍,手中闲闲地抚着一柄未出鞘的剑,面上的神情确是阴晴不定:
“噢?你不知道?”
那细作表情懵然:“殿下在说什么?小人前几日才被抓去邢狱,眼下才刚见过教主,便马不停蹄地赶来替您传口信了……殿下明鉴!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钟戎这才转过身,又恢复了往日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朝门房吩咐道:“来人,替客人沏茶。”
细作这才安下心来,捂着端来的热茶歇了口气。
“狱中情形如何?”钟戎问道。
细作叹了口气:“老三、老五和老六都没了,听说是被那姓温的阎王活生生折磨走的,死之前也没有透露过您与教主的半分消息。”
“但他们对我倒是很奇怪,我在里边一点苦痛都没受,反而每日有肉吃、有酒喝,最后什么也没问便将我放出来了……”
钟戎微微抬眼:“你们教主有何话要我说?”
“教主说,殿下不要太过心急。”
细作低头道:“三个月后的皇帝寿宴,并不是动手的好时机,眼下陛下的神智还未能被您完全操纵,殿下需要再等等,等……”
“等什么?!再等下去,我还未动手,便已经教张鄜的人给困死在这了!!”
钟戎猛地站起身来,眼中流露出一丝极其怨毒之色:“那人以护卫安危之名,明目张胆将我慎王府中的人都暗中换成了他的眼线,从今往后我所做的一切都再也瞒不过他,你们教主还要我等,等什么!?等着被赐死吗!?”
他恨恨地盯着那细作,突然笑了一下,握着那柄剑朝他走去:
“还有你!为何张鄜将其他三人都折磨至死,却唯独将你留了下来好吃好喝的供着,你是真将我当成蠢货了吗?!”
“必是你早已暗中与他勾结,想要陷害于我!……”
细作听罢大惊失色:“殿下!!小人是清白的!!眼下府中群狼环伺,只有我才能替教主向您代话!若是您杀了我!!那教主便再帮不了您了!!您不能杀我!!——”
钟戎闻言冷嗤一声:“教主,什么教主?他将我当棋子,莫非我便要乖乖听从他,任由他摆布?笑话!”
“只要有那死生蛊的母蛊在,拿到父皇的诏书也只是时间问题。”
“至于你——”
剑光寒芒一闪,一片猩红喷溅而出,还未饮罢的热茶淌湿了杏色的狐裘地毯,就连碎瓷也裂成数瓣。
钟戎漠然地看着细作死不瞑目的眼睛:
“要怪便只能怪你跟错了主子。”
*
大殿佛烟袅袅,隐隐有海潮般的木鱼声从远处传来。
莲青色的帘帷后,一双枯瘦而苍白的手正横在钟鼎之上,一滴一滴的血接连不断地涌进炉中,却仿佛被何物疯狂地抢噬一般,片刻后便没了踪影。
“蠢货!!”
脸覆鬼面的年轻男子听完属下递来的消息后,连那獠牙金刚也仿佛变得更狰狞了几分,终是忍不住地一脚踹翻了一地的莲灯,冷笑了一声:
“早便知道钟戎脑子不好使,却没想到连张鄜这么简单的离间计都看不出来,天真地以为有死生蛊便万事大吉了,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本想着让他在平昌军入关后再动手,眼下看来似乎是不可能了……”
他深吸了几口气:“宁玛萨迦这个贪生怕死的东西又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希望他就这么躲一辈子,最好躲到张鄜尸骨无存之后,别到时候出来坏了大事。”
“母亲——”
“放心。”
帘帐后的那只手依然有条不紊地转动着手中念珠:“鬼子母神在上,他们都会有报应的。”
那声音淡淡:“宁玛萨迦的脾性我清楚,不必担心他。”
“为娘只怕,届时坏了大事的人会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