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之大,一锅炖不下(50)
鲲鹏犹豫着是不是要现身,内心天人交战:他一定能听出我的声音,我要不要现身?我之前过于得意忘形打草惊蛇,他那时候看着就是打定主意不认我,现在也未必就改了主意。此刻现了形,他要是有意躲避,使一招金蝉脱壳甩掉我实在太过容易。我要是不现形固然稳妥,只是这般躲躲藏藏只能看不能……
老人家的思路一路狂奔向不和谐不可描述的地方,非常想按着貔貅教会他擅自变化成陌生人模样企图蒙混过关的下场。
他,鲲鹏,是一个冷酷的男人,可不吃蒙混这一套。要是貔貅露出肚皮甩甩短尾巴“萌混过关”,或许还可以一试。
不过一瞬间,鲲鹏的内心从天人交战堕落成两小人交战。
貔貅也战个不休,只是他的脑回路貌似和鲲鹏截然不同。
警惕的小兽沉寂三秒,突然爆凶:“无厌!我看你是被鲲鹏吓破了胆!怪我阻挠你动青鸾,坏了你游戏的兴致就自己玩去,别三番四次来戏弄我找我不痛快。”
鲲鹏一把掐碎他一炷香前不由自主散发出的一大屋子粉红泡泡,戾气陡然上升三个度:无厌又是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玩意儿?奸夫?新欢?新欢之一?
貔貅马甲捂得好好的,突然被叫出名字,那叫一个火冒三丈。但他只火了一下下,立即就冷静下来,甚至还称得上和颜悦色:“无厌,我们心性不合,还是就此分道扬镳吧。”
鲲鹏完全搞不清状况。
“我是真的怕了你这甩不掉的牛皮糖,”貔貅坦荡道,“你不要再借着我的庄子杀神兽,我给你找个好去处。我定会找个机会带你进天牢,那里的人都是极欲之人,比上入云庄的神兽更富有七情六欲百般情思……”
鲲鹏眼中暗影沉沉。他听出了貔貅与那无厌对话时不自觉透露出来的熟稔。再由这刺耳的熟稔劲儿,顺溜引出鲲鹏阴暗的心思来。
他急于知晓貔貅在这百年来不与他一道,都把时间给了谁,和谁结成了挚友或是更为亲密的关系,有没有再和哪个新人撒娇弄痴,和新的朋友又是怎么形容他这个弃夫的……
好哄好骗的大傻子?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消遣玩意儿?
鳏夫鲲鹏温情不过须臾,貔貅只需三言两语,他就剥去表面的甜蜜粉泡泡,炸成了一颗爆浆黑芝麻。
貔貅还在添油加火:“你先回入云庄等我,我需要花两三日打点,两三日后亲自去接你下山。”
黑芝麻越流越多。
貔貅做出不忍别离的模样:“我以后不能再陪你玩,你自己可不要再太过胡闹了。利用青鸾在禽类神兽中的特殊地位,哄骗他轮回以吸引更多猎物这等危险事儿更是不可再做。”
无厌要是在这里,当场就能把黑锅再甩回去,并痛斥此人祸水东引丝毫没有小伙伴的友爱之情。
可惜他不在这里,只能任貔貅抹黑他。
黑芝麻馅搀入两百年老陈醋。
“朋友一场,我再劝你一句。以后万一碰到鲲鹏和凤凰他们,你千万不要自寻死路承认自己是入云庄的实际掌权人。你好好收敛性子,争取重新做神兽……”
貔貅一边尽力扮演鲁班班傻白甜的风格,一边毫不手软给无厌下套,“不过你向来机灵,哪个神兽不知道你无厌玩弄心魔的本事,这些事你不用我提醒也轮不到我提醒。”
最后一句若有似无给出关于无厌身份的线索,顺便把他后路也堵一堵——我们坏坏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坏坏的。所以如果无厌否认杀了青鸾,你也不要轻易再把焦点转回这边喔。
说完这一句,他似乎铁了心不再和他口中的无厌交谈,卷起被子脸朝下睡出了一摊腊肉的风采。
纹丝不动,呼吸平稳。
内心翻滚如蛋炒饭:狗男男为什么没有玩生离死别虐恋情深,反而跑到这边来暗中监视。
灵堂话衷肠这种戏份多么唯美!为什么要这么猴急破坏气氛,放着青鸾不管来这里报复凶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个该死的文盲鸟鱼!
竟一天都不愿意等!
他刚才还摸我背!
青鸾尸骨未寒!
我也余温尚在!
上一句撤回!
啊呸!
极静的夜里,貔貅保持僵硬的一动不动的睡姿一个时辰后,终于听到窗户轻轻开启又几近无声关上的动静。
貔貅抖落一身鸡皮疙瘩,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睡死的小王爷叫醒:“班儿你快醒醒!醒醒别睡了!咱们连夜收拾包袱去找廉昀,三日后随他外出编纂诗集,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一时贪恋温存却在无意中发现前夫阴魂不散的家伙十分悲恸,深感全世界都在和他作对:“大难临头,我们先出去躲一躲诶!快别睡了猪头!”
第66章 不私
小王爷对于去投奔廉昀的事举双手双脚赞成, 这个傻白甜原先还会替鲲鹏说两句好话:“我看此人没有你说的那么凶残”, “我们那日这么折他脸面, 他不也没做出过激的举动么”。现在一听要去找廉昀, 口风立即一百八十度转弯:是的,你的前夫太危险了, 咱们别在王府呆了速速去找廉昀吧。
天色大亮之际, 小王爷前去拜别父母。
王妃和王爷都垮着脸, 深刻演绎了“儿大不中留”“我家的白菜要跑去拱猪”这等复杂情绪。不过人大了有主意, 他们也不好拦着。王妃与自己的丈夫对视一眼, 悄悄把儿子拉倒角落里叮嘱:“你此去只当游山玩水, 不要和廉昀以外的翰林暴露自己的身份。”
小王爷心道这话你们都说了好些天了,敷衍地连声应下。
“你别不当回事, ”王妃拧儿子的胳膊,叮嘱道,“你爹与你魏师傅是有个人私交, 可你不要以为我们赞同你去和翰林们交好。他们这批新晋翰林都是你魏师傅的门生, 在朝堂上和他同气连枝政见一致,是为魏府一党。你和他们同游可以,万不要与他们走的太近,以免牵扯朝堂党派之事, 生生将我们王府和魏府的荣辱绑在一起。”
小王爷对于交友与结党的界线毫不敏感, 不过向来是个听话不出格的家伙。他连挥手表示知道了, 兔子似的挎着个小包裹急吼吼冲出王府。
王妃两口子立在王府门口送他, 待到他背影都快看不见了, 他两才慢慢悠悠往回走,找了个亭子坐下小声聊天。
鲁钰对于儿子率性离府的行径颇有担心:“你怎么不让我跟他说?按理说不该让他在这节骨眼上出远门。万一他们拖拖拉拉三五个月还不回来,会不会到时候赶不及……”
“慎言。”辛氏捋掉湖心亭扶手上的积雪,纤长的指尖一点一点随意地点在木制的扶手上,沾了一手微凉的雪水,“章林如今是陛下心腹,他说不会那么快就自然不用担心圣体……班儿心思浅薄又将深入民间,这等事就暂且不要告诉他罢,徒增惶恐不安。”
“你也不用担心太子掌权会容不下我滇王府。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辛氏遥望乌压压的天际,“但我们老老实实夹起尾巴,自然能比汲汲营营的府邸经营得长久一些。”
王爷干笑两声:“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哈哈,哈哈哈。”
“你知道我在说谁,小钰儿。大厦将倾,你可不要不自量力跑去帮扶。你的挚交沧浪水浊,你要同他结交也可,却不要碍着我为着我滇王府的荣耀恩宠盘算,千般防备他。”辛氏嘴上狠厉,人却是极其温婉的。她扯起鲁钰的一只袖子,婷婷袅袅牵着他远离了这方清净冷寂的湖心,走向不远处的烟火喧嚣。
梁国的皇帝近月来抱恙在身,民众们都知道皇帝偶感风寒,调养一阵方可。但贴身伺候的人心里头清楚得很:这个权力顶端的人不是偶染微恙,而是在燃烧苍老身躯最后的光热。江河日下,不外如是。
为稳定民心,皇帝决定将消息封锁到油尽灯枯皇权交接之前。只是瞒不过宫里人,也瞒不住消息灵通者的耳目。不过好在就目前来看,江河日下也能下好些时日,足够完成至高权力的平稳过渡,让老皇帝安心撒手人寰。
鲁班班背着个小包裹在路上好好走着,突然被接进宫中见储君,那可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想着此去远行得好几个月,离开建昭之前见见他的皇帝叔叔和太子哥哥也是好的。
他一整天都兴奋得要死,冲进太子的寝宫时也抑制不住小炮弹的劲儿:“三哥哥!”
太子在几个皇子中排行老三,如今尚且不到而立之年,龙章凤姿身形俊挺,性子也敦和谦恭,很是符合小王爷对兄长的期冀。
他大喊一声“三哥哥”,直把貔貅也齁地反胃。小王爷只得悄咪咪跟他解释:“我娘亲说了,在太子和陛下面前表现得越幼稚越好。而且太子向来喜欢我这么叫他,我顺水推舟讨他欢心就是。”
他这样叫,太子果然很喜欢。乍一碰面时脸上的阴郁一扫而光,如同邻家长兄一般和他拉家常:“孤今日神思劳倦,召你来解闷逗趣儿。”太子一身宽袍在寝宫里作诗,一人高的字帖高高竖起,笔画游走间无不是大开大合。宽松的袖子随运笔的动作上下翻飞,煞是潇洒。
笔落,上头赫然是笔锋凌厉的几个大字:“士之致远,先器识,后文艺。”
小王爷瞬间回忆起被魏大学士支配的恐惧。
“为兄来考考你的文识,你可要据实以答。”太子笑眯眯看着小王爷,眉眼间天然带着股对顽劣幼弟的调侃韵味,“你可知此句出处,何意?”
一心只想游山玩水,对诗经史集全然不感兴趣的小王爷一把搂住太子的胳膊,强行转移话题企图蒙混过关:“哥哥,好哥哥,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性子么?你可别给我出难题了,我过两天出远门,回来给你带礼物如何?你喜欢什么,我定去给你找来。”
耍赖,撒泼,全然一个不知上进不谙世事,只喜欢玩闹的小孩儿。
太子深深地望着自己的异姓弟弟,半晌后绽开一个笑容:“孤什么都不要,你讨巧惹人喜欢,有空多去看看父皇逗他开怀即可。”太子看着时不时往殿外看还背着个小包裹,明显急着外出游玩的家伙,心中升起一分羡艳。
他拍拍小王爷的背把他往外带:“罢了,孤见你心不在此,速速出宫去吧。”他捏住幼弟的肩,纵容道:“去玩罢,记得不要玩太久,回来后……得空来看看父皇。”
故作自然地送走这嬉闹的小鸟儿,太子回身,与一直躲在帘后的廉昀对视。
“陛下已亲眼见过小王爷,应当相信臣说的话了。”年轻的翰林上前两步,“小王爷对舞弊之事丝毫不知情。滇王府虽有魏大学生亲笔所书的科举考题,但从他们没有与任何新晋进士交好的现状来看,足以证明他们没有将试题外泄用以扶植拥趸。”
廉昀没得到太子的回应也不丧气。他自入翰林院以来就与这位爱好文史子集的太子爷时常交往,知道他是个眼里容不得沙但对外表现得沉静淡漠的性子。
他长身伏地,将头顶官帽脱下放于太子跟前:“科举试题若是在考后所书,全然不须将此深藏至古籍中,魏长林手书考题定有隐情。何况三甲之一的李翰林,其才疏学浅的本质殿下也知晓已久。殿下难道就没怀疑过以他的才学,如何能高中探花么?”
新科状元将自身翰林院服也一道脱下,置于官帽之下,破釜沉舟道:“臣请殿下彻查魏氏舞弊之嫌,此事若不调查发落以正视听,科举恐被人戏称为‘唯门第金银是举’。舞弊之事若属实,魏氏当权以来还不知道捧出了多少借着科举飞黄腾达,实则唯其命是从的庸才。臣以头名之躯,自愿放弃官禄舍弃状元名位以证清白。恳请殿下彻查此事,万不可顾念师徒之谊,养虎为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