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之大,一锅炖不下(38)
白夜外形生得粗野,活像一头憨笨的水牛,他沉在温泉中,每一寸皮肉都感受到泉水中夹杂的两种不同的暗流:轻柔与汹涌。
他望着貔貅,眼中有对未知的微妙恐慌,又于这恐慌中生出亡命徒式的希冀来。
貔貅此刻的话语称得上是温柔的:“大人想在哪里入土,想在何处得生?”
白夜宽大的嘴角咧出一个无所畏惧的狂放弧度。他预知了许多神兽的伤病,也窥探过芸芸众生的死亡,对于轮回天然抱有鄙弃的态度,好似生死轮回再怎么兜转终归都将回归他的脚下:“你怎么办到的?你怎么杀的我?”
“大人既然没有合意的长眠之所,我便替你选一个灵气充沛些的好去处。”貔貅掀开帘子喊人进来把死刑犯抬走。又呼来原先带来白夜的两个轿夫。他嘱咐完轿夫,回眸见白夜还在望着自己,颇有兴致地蹲下身来和他说话:“大人,你可还有话要说?”
白夜哼笑,深深望进他的眼底:“我来你这儿一趟,可真是有趣极了。”
貔貅不喜欢他深刻的视线,抬手把他的眼皮抚上了:“大人走好,下回再见到摸不清底细的,可不要再小瞧了。蚍蜉众生,也有撼树之志。”
他掌心贴在白夜眼皮上,似是惋惜又似是把仇怨之类的情感也倾泻了出来:“万物哪有高低贵贱之分,到头来不过篓内一刍狗。大人窥探别人轮回的时候,可有想过自己哪天也要长眠一回?”
“我还没死过呢……”白夜陷入迷蒙中,恍惚间梦到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天赋的时刻。有一只至今已忘却容貌的神兽曾和他作伴,时常相随。有一天那小伙伴问:“我们为什么不会死呢?”
当时怎么回的来着?
——你会死,我看到你死了,你长了翅膀……飞到火山口……翅膀上还有绒毛……跌了进去。
当然,回了这样的话之后他两之间就没有了以后。
白夜为这位唯一的也是最后一位朋友磋磨剩余不多的呼吸。他最后看了虚空一眼,嘴角犹挂着一个轻蔑的笑,声音愈来愈小最后化为虚无:“我看见了你的死相……跳动的心脏被破开,他取走了你的……”
貔貅蹲在池边看他渐渐沉底,无法读懂翕动双唇表达的意思。他蹲到脚麻,才颇有些感怀地起身挥别他的第一只小白鼠。
他道一声“走好”,留下博弈的失败者在温暖的泉水中,接过侍从递过来的袍子,踏着春日的夜色下山去。
官差们早就带着尚有余温的道具走远了,并不知道其间发生了什么。侍女们远远缀着,得了一番“间不疏亲”的敲打,本就胆小如鹌鹑,这下更是识趣地半句话也不敢多往外说。
镖师们则不同,他们早就知晓自家少主与神兽有私交,再处理这件事时已经镇定许多。他们稍后会将白夜的躯壳捞出,带到他生前所住的山坳里藏好静待其再生,顺便捎回白夜赌输掉的财富若干。
王妃手底下的这帮糙老爷们看看脚步虚浮踉跄着下山的小王爷,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先小王爷的口把这事交代给王妃。最后一致交换了个“天塌下来当家的顶着,这事一定要汇报给王妃,让她好好给小王爷善后”的表情。
貔貅验证了那巨石的用场,整个人都畅快无比,只是小王爷颤颤巍巍哆哆嗦嗦的表现实在太过掩盖其混世魔王的芳华。锦衣夜行,无处宣泄。
一群人打着长串的灯笼下山,走到半山腰时,小王爷七拐八弯的亢长脑回路终于消化了刚才的一连串行动所代表的的意义。身娇体弱的小王爷一秒趴在山壁上吐了个昏天黑地。
貔貅下意识地抹了抹嘴,缄默着等他吐完才又幽幽开口:“怕了?”
小王爷没应声,挥手拒绝侍从们要把他抬下山的建议。仿佛只有脚踏实地,才能真是体会到自己尤且活着的事实。他走了漫长一段路才复又开口:“你做的买卖,竟然是真的生死买卖吗?”
貔貅悠然道:“那是自然。”
小王爷一口闷气憋不出来:“我看刚才那位大人走的时候竟然没有怨恨赌咒。你们神兽,都玩这么大?”
“我们神兽的死都是暂时的,他日再生,依旧是一模一样的一只兽。何况早就有赌约,我赢他一次便取一次他的性命,他何来怨怼的理由?”貔貅随着踉跄的小王爷游走在山道上,十分想展开自己的双翅给他看:
人,不必惊慌。断我双足,双手犹在;跺去双手,犹有对翅可以飞翔。神兽的世界比人要宽广得多,不拘泥于生死之间。生死之外,最恐怖的是一成不变的在等候中流淌过的脉脉光阴。
他们两个不急不缓地交谈,将自己的世界各自碰撞。仿佛一个乖乖女接受了混子的一颗糖,从此推翻横亘在两者之间的柏林墙,得以互相瞭望彼此的美景。
小王爷听他说了许久,连自己和貔貅共用一个身体的缘由都了解了。他没有婴儿时期的记忆,但莫名的心虚蔓延而出,似乎烙刻在灵魂深处。他讪讪接受了以后温泉池还要被借用的事实,对亡命之徒般疯狂的神兽很是好奇:“你做这笔买卖,图什么呢?”
“我有一个胃需要金银填满,我有一笔账需要血肉清偿。”
“我至多再试一两次就收手,且会挑好交易目标,”貔貅懒懒欲睡,脑中半边在数金子另半边在抽鲲鹏,只用一点点来安抚小王爷,“神兽之中多的是白夜这样自视甚高武力又不出众的,即使他们临场反悔,你也不必担忧累及自身性命。”
小王爷不说话,貔貅大约是心情好,丝毫不为对方的低沉萎靡所影响。他甚至还给小王爷哼了首歌,是那种惯常的哄小孩睡觉的歌谣,哺乳期娘亲爆款。王妃曾在貔貅刚出娘胎时日月哼唱,他两便都耳熟这首歌谣。
只是貔貅当时便是神识清醒的状态,故而能将这歌学全了。就连王妃唱错的调子,他也照搬着学歪了。
唱完歌谣貔貅若有所感:“好歹相识一场,我总不愿害你们便是。”
小王爷梗着脖子:“嗯。”
他咂咂嘴,打了一个哈欠:“不必太过担忧,世间百种事端不过游戏一场。有神兽不眷恋生,我便送他们去死,顺便满足自己的私心罢了。契约在手,谁能说你我谋财害命?”
小王爷是个绵羊性格,得有人牵着他走。若是貔貅站出来做了头羊,他便不喜欢多想,只小声提醒:“你这样契约杀神兽也不保险,廌大人不是说有……”话到后来,他识趣地闭嘴。
貔貅睡着了。
他两慢慢地下山,月光照下的影子拖成长长的一条。不可分割,不能分割。小王爷不动声色摸过自己的手脚,有个问题憋在了心里:若真是人的肉体和神兽的魂石合在了一起,以后可怎么分离呢?
他摸到了貔貅的一部分过去,隐约能瞥见干涸的血痕,便不愿将这样血淋淋的问题抛出来打碎眼前的和睦。他而今不敢,也不想。
貔貅睡眠时对外界的感应微乎其微,神思迷糊,几乎全然就是陷入纯正的“我”的世界中。他于睡梦中捡到一柄利器,正在跟鲲鹏大战三百回合。马上要把左拥右抱拈花惹草的老贼捅个对穿时,胸口骤然遭受暴击。
他几乎听到了肋骨不堪重负行将断裂的“喀吱”响动。
肋骨断掉级别的疼痛与睡眠不兼容。
他一个鲤鱼打挺竖起来半个身子,立即就被拥入一个颤抖不已的怀抱。
月色、树影、波光粼粼的水潭、两个浑身湿透的男人、头顶此起彼伏的下人呼救声。高个点的男人浑身湿透,紧紧抱着怀中沁凉的皮囊。
被抱紧的貔貅:???
他想都没想一把推开廉昀,迎着对方惊诧的目光地去扯湿漉漉糊在腿上的裤管。豪放,粗糙,一点不像个精心养出来的小公子,倒像个随时可以抡砍刀的小痞子。
突然被剥夺身体控制权的小王爷:啊啊啊啊啊啊啊你才睡了半个时辰怎么就跑出来坏事了,我才抱了一下下还没品出滋味呢,快把廉昀还给我,给我抱抱抱抱抱——你在干什么?不准扯裤子,放荡!!!!!!!
貔貅敌不过小王爷魔音灌耳,尤其是最后那句“放荡”,尴尬地松开了裤管。
冷风吹过,他与廉昀一致打了个哆嗦。小王爷牌BGM响彻貔貅的脑海:快趁热打铁,去抱他,亲他,定下婚约,决定好床上的位置问题。愣着干什么过了这村没这店,挟恩图报懂不懂?上啊,亲他!扑上去!
貔貅脑内打断他:“你的男人,你确定让我亲?”
小王爷倒吸一口凉气,蔫成了一棵小咸菜。
第51章 异客
这山被皇帝划给了好些心腹大臣, 从滇王属地下山必经过他那个爱打小报告的魏师傅的地界。小王爷夜归, 路过魏大学士的温泉宅邸时, 整队人马都安静如鹌鹑。力求不被揪住小辫子, 好把夜不归宿的事儿放在滇王府内部解决。
一行人鬼鬼祟祟溜过,许是声音太小, 竟隐约能听到细微的类似于刀兵相接的铿锵声。一行人过去一看, 小王爷眼神立即就直了。
猜猜他捡到了什么?
一只上山采风失足落崖的廉昀。
此处山高清净, 又遍植花木, 运气好还能寻到一两处无主的温泉泉眼, 非常合乎学子们“浴乎沂风乎舞雩”的绮丽向往。但凡是读书的, 脑子里总有些不切实际的小浪漫需要释放。隔三差五疯癫一回,跑到人烟罕至的地方、以旁人无法理解的方式做个舞文弄墨的疯子, 在文人眼里是寻常事。
书痴、书癫不外如是。
廉书生这样死掉大约可以凭借疯狂青史留名,得一“癫”字。
一片乌黑中,廉昀死死撰着松柏根茎拿腰间匕首敲击崖体, 匕首泛出的冷光一闪一闪照亮他漆黑的眸, 绝望,但坚韧。那孤苦无依中带着点小狠辣的劲儿当场就把小王爷这样一只吃草的兔子刺激出了无限的雄心。
小王爷那个焦躁啊,不顾众人阻拦腰间绑个麻绳就要下去捞。别人自告奋勇下去他还不让,他不相信旁人会像他那样尽心竭力, 十分害怕一个不慎让廉昀掉下山去。
他力排众议自己下去, 没能英雄救美, 反而让廉昀轻信他的本事, 过早放开了麻木拽树枝的手掌。小王爷身娇肉贵的哪里会绑人的活计, 一个不慎差点一起摔下。两人在悬崖上秋千打结似的荡了一会。廉昀在下边,小王爷一手拽着他,一手拉着绳。生死关头恨不得自己能一张嘴把绳子咬结实了。
他一个怂包,两股战战心跳如鼓。上不敢放绳子下不肯放廉昀,一时间倒是个十分有担当有魄力的男子汉了。
男子汉没能坚持到侍从们将他两拉上来,和他的美人一起酷似殉情地跌落山崖。万幸底下是个水潭,摔不成七八瓣,只是把个旱鸭子淹了个一魂出窍二魂升天。
落难的美人把心跳已停的小男子汉拖上岸,以压碎肋骨的力气按压胸口,活活又给他按出口气来。悠悠转醒的小男子汉一睁眼就看到湿身美人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热切目光望着自己,一时间心态加速欲一亲芳泽。
然后,一秒被貔貅挤占身体控制权。
夜里弄出这么大的动静,魏府的人早就被惊扰了。魏大学士不在山上,群龙无首,魏府和鲁府的下人们乱做一团,最后还是魏家山庄的管家组织大家一起下山营救小王爷。
点点火光慢慢靠近,搜寻的下人们离他们越来越近。廉昀也就在看见小王爷活过来时失态了,一被推开,立即发乎情止乎礼成了一个模范的儒生。
貔貅和廉昀两相无言的,不远不近各自收拾仪容,静到后来还是廉昀打破了沉默。这书生前几日拒绝时颇为从容,这会儿倒是扭捏了:“鲁公子刚才在悬崖上,怎么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