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人(399)
具体是什么时间,具体又是为了什么。
总之,这两百多年里,他陆陆续续又醒过几次。
重复着出罐,入罐的过程。
重复着纹身。
……
起初只是一时兴起,第一次纹身,胳膊上的大片艳丽花朵。
他甚至来不及等待伤口愈合就进入罐体。
其实那正是他想要的。
他需要一些……标记。
一些疼痛。
让他找到自己的身体,自己的位置。
让他的灵魂,不再像水母一样无处可依。
……
可是终究两百多年过去了啊。
记不清多少次从罐中醒来,记不清多少次救世人于水火。
只有逐渐浮现于身体的大片艳丽图案,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父母葬在哪里。
不记得曾经的战友今在何方。
不记得上一次唤醒自己的稚嫩年轻人,和这一次的深沉中年人是不是同一个人。
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到最后纹身像藤蔓长满身体,看着纹身师为难的表情,他终于忍不住笑了。
啊。没有地方可以纹了。
确实。毕竟连私/处都已经纹过,实在是没什么地方好再下手。
他知道他在罐子里的时候是赤身裸体,那近乎婴儿沉睡于母体的状态。他不在乎被任何人看到。
他只需要给自己一个标记,一个疼痛。
让他的灵魂在冰冷液体中有处可栖。
……很奇怪。液体连断头断身的重伤都能治愈,却不会抹去他刻意留下的疼痛。
或许这也是他的身体无声渴求的东西。
但是终究,纹满了啊。
十年歪了歪脑袋,思考片刻。对纹身师笑笑。
“那,这次换成耳钉吧。”
……
细针穿刺打出来的耳洞,太过精致细小。以他的体质,还来不及入罐就会愈合。
十年又歪着脑袋,思考许久。
请纹身师换成耳骨。
听说这里比较痛。
啪嚓。
穿孔器钻透耳骨。连颅骨都感觉到震动。
十年感觉良好。微笑着向纹身师道谢。
然后再次入罐。
……
世人都在期待,救世主十年之期的苏醒。
救世主却在等待,他三百年后才能到来的死亡。
……
他清醒地看到自己走向死亡。
他感到无比平静,甚至愉快地想要微笑。
这一次醒来,他看到十年前那个成熟稳重的中年人,再一次地变成了老人。
“小……张?”他试着回忆对方的名字。
“……是小辰。”位高权重的老人脸上浮现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哦。对不起。”十年坦率地道歉,一边从冰冷羊水里爬起,一边问,“这次又是什么?”
……
小辰说得不错。这次人类真的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这次的危机,比三百年来的哪一次都要严重。
十年仰起头,在天空中看到七座【塔】。
五座是变异种的【塔】。
而人类这边只有他,和一个很特别的断塔。
十年从【无色之塔】手里,救回了一个姓秦的小朋友。
听说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复仇。
下场很惨。颈椎被捏碎,脊髓被破坏。他这辈子没可能再站起来。
十年从【冰封】的雪地里抱起他,感觉他的身体柔软且冰冷。
柔软是因为脊髓被打断,重伤。
冰冷是因为在雪地里失温。
十年从那个世界级变异种手里把他抢回来。
那个变异种叫什么?
【虚妄】?
好奇怪,真的有人叫这种名字啊。
那个变异种太危险。十年本想尽可能探查一些信息,却又很快决定,先把受伤的小朋友带回去。
早点治疗,说不定康复的可能性还大一点。
……
姓秦的小朋友对他说了声谢谢。在他俯身把他放到病床上的时候。
十年朝他点点头,然后缓缓退出抢救室。把病人留给医生。
……结果还是,无可挽回。
姓秦的小朋友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只能当个废人永远躺在床上。
小辰建议他接受人体改造,断塔却扑过来挡在他身前。
……像哭泣的老母鸡。
十年站在窗边,视线从绿萝上转移。
他看看病床上苍白的秦小朋友,又看看老母鸡张开翅膀的断塔小朋友。
于是他说:“我也觉得。”
在断塔小朋友哭着一遍遍说“不要”之后。
他说我还没报废呢这不还能再用一次么。
他说现在就找下家未免太心急了吧。
小辰肉眼可见地惊慌起来。
他当然知道小辰不是这么想。
他只是想给那个姓秦的小朋友,多一些思考的时间。
……
没想到他最终还是接到了秦小朋友的通讯请求。
“我想好了。我志愿接受人体改造。我志愿参加【十年计划】。”
“请清除我的感情。”
那时十年正在外面出任务。他随手打爆眼前的变异种,却来不及赶回管理局。
只能跳到一辆废弃大卡车上,一边指指点点,崩掉那些无穷无尽不断涌过来的怪物。
一边对秦小朋友说话。
“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他轻轻地问。
眼前血肉飞溅。是变异种破碎爆裂的尸体。
十年站在废弃卡车顶上,一边战斗,一边轻声对小朋友解释。
“你会有意识,但那不是完整的意识。”
“那种感觉类似于浅麻醉。你不能动,不能完全感知到外界,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清醒与睡眠。”
“你不知道自己在何时失去意识,然后在某一个瞬间,你又会毫无征兆地突然醒来。”
“没有办法感知时间,没有办法做任何事。”
“你只能像个幽灵,像个水母,虚无缥缈地浮动在那个罐子里。”
“直到十年后,他们将你放出。请求你再次去拯救世界。”
“你将不再拥有自己的人生。”
“那其实真的很痛苦。”
十年说完这些,微微停顿。
给移动终端那边一点思考时间。
然而那头的人似乎已经考虑清楚。没有丝毫犹豫。
“我愿意。”
十年:“……”
十年一时没有说话。抬手轰掉一只又一只奇形怪状的怪物。
区区A级的怪物,对他来说就像踩死蚂蚁那样简单。
十年甚至不需要费心警惕周围,只是随手操纵着战斗系天赋,变异种就大片大片地倒下。
却依旧有更多的变异种涌上来。
涌上来。
十年想了想,觉得还是那边的志愿者小朋友比较重要。
于是他丢下眼前这些怎么杀都杀不完的怪物,随手划开【空间】,回了管理局。
秦小朋友还是一个人孤零零躺在病房里。
他的皮肤是一种不正常的白。像纸人,像被活生生的人被洗掉了所有颜色。
听说是污染病的后遗症,一直好不了。
病房空气中弥漫着微湿的水汽。浴室里有洗发水和沐浴露的香气。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垫在纸巾上的剥好的橘子。已经在初春凛冽的空气中发干。
十年到达时,小朋友正转头看着窗外。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盆青翠鲜嫩的绿萝上。
耳朵聆听着枝头鸟儿欢快的鸣唱。
冬日的暖阳,薄薄地透过窗户,照在他脸上。
看上去很舒服。
……
小朋友的脊髓彻底被毁掉。他这辈子没可能再站起来。
十年却看到他眼睛里的光。
十年本打算劝他再想想,但是看到那双眼睛,他忽然产生一种熟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