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见雪来(8)
他知道,他已然是个怪物了。
苏如晦匡扶黑街,黑街将他出卖给秘宗。苏如晦善待秘宗,秘宗窃他神机鬼藏。
天下大义沦陷,他桑持玉又何必苦守道心?当个丑陋的怪物,好过当个伪善的人。
“桑公子,我回来了!”老狗从窗外爬进来,没有注意到床上人的异样,兀自气冲冲道,“那个江却邪好生狠毒,将我卖到狗肉馆。幸好我机灵,变回人身逃走。气煞我也,裸行的样子被人见着了,明儿云州小报说不定就会写街头惊现裸男狂奔。我定要向黑观音禀告此人借尸还魂,黑观音一定对他的秘术感兴趣,到时候免不得开膛剖腹,好好研究。”
老狗窝在脚踏边,一抬头,看见桑持玉发色如雪,登时呆了,“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等等,你服了无极散?好家伙,你这变异的程度也太剧烈了吧,你感觉怎么样?欸,不对,我不是还没给你秘药么?”
桑持玉望着他,冰蓝色的双眸寂静若深海,没有丝毫波澜,更看不出半点情绪。这非人的模样,让老狗不自觉感到胆寒。老狗想,大概是桑持玉自己找到他藏起来的无极散了,要不然桑持玉怎么能变成这样?
桑持玉问:“我听闻,尔等大悲殿有言:食一人者为一住菩萨,食十人者为十住菩萨。你是几住菩萨?”
老狗骄傲挺胸,“不才,我已是三住菩萨。”他嘿嘿笑,“两个男人,一个小孩儿,娃娃肉嫩,好吃。”
“方才江却邪之事,你禀告过了么?”
“还没,”老狗从床下扒拉出他的通讯罗盘,“我现在就告诉黑观音!”
“很好。”
桑持玉蓦然抬手,覆住老狗的天灵盖。他的掌心生发出无数冰蓝色的经络,插入老狗的眼耳口鼻。老狗七窍流血,四脚乱蹬,在桑持玉的掌下瞬时恢复赤身裸体的人身。男人连惨叫都没有发出,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颓了下去,霎时间变成一具空荡荡的皮囊。
桑持玉收回手,漠然望着自己的掌心。光束般的经络收回,他的掌心恢复如初。
秘术·吞噬。
他吃了谁,就会获得谁的秘术。
很少人知道他的秘术,因为他厌恶他这与生俱来的秘术,鲜少使用。
吞噬了老狗,他得到了老狗的秘术“化形”,冥想片刻,秘术无声发动,他的发丝一寸寸变回乌黑的颜色,眼眸里恍有墨迹氤氲,遮盖他瞳子深深的蓝。尔后他俯身捡起地上的通讯罗盘,拨弄上方的八卦方位,留存在罗盘上的符印幽幽发光,连通了对面的某个人。对方沉默,等着罗盘这边的人开口。
桑持玉问:“我杀了你的狗,做投名状,够么?”
一个喑哑的笑声从罗盘中响起:“桑公子,老狗伺候你多日,你说杀便杀,不觉得愧疚么?”
桑持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眸子寂寂的。他刚刚杀了一个他不该杀的人,心里却没什么波澜,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从脚边路过的蚂蚁。大家都觉得他是个好人,连苏如晦都这么认为,他们不知道,其实他杀人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对他来说,杀人和杀猪没有区别,他只是一丝不苟地履行着澹台净教给他的戒律,持身端正,仁慈正义。
装作正义,算正义么?
“没感觉。”他说。
那人低笑,“桑公子和传闻不太一样,传闻果然不可轻信。明日教众聚首传经,公子的位置,我备下了。”
第6章 神仙弟弟玉儿
那边厢桑持玉融合心核彻夜无眠,苏如晦这边也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为了保住贞操,苏如晦同韩野打了一架。若杀了韩野也便罢了,黑街以实力为尊,谁有能耐谁就是老大。老大被杀不会引起报复,只会让人恭恭敬敬认你当大哥。然而现在韩野活得好好的,先不说苏如晦很可能会被极乐坊怀疑他不是阿七,便说韩野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必定不可能善罢甘休。
罢了,死就死吧,他又不是没死过。苏如晦想,死这种事儿多来几回就习惯了。
就是他那柔弱不能自理的相公让人甚为忧心。
桑持玉到底犯了什么错儿,颓废成如今这个模样?
他那些零落天涯的故人们,又都如何了?
迷迷糊糊睡着了,意识好像变成了淡淡的游丝,牵引着他回到往日清滟滟的春光,那是他无数次午夜深梦才能回去的往昔。这次梦到他十岁,还在白衣上人明若无手下当徒弟,还住在山清水秀的苎萝山不了斋。那时候他和桑持玉还不是敌人,他也还是个名门正派的好儿郎。
他师父医术卓绝,嘴巴又严,很多人若是得了什么不能见人的隐疾,就来不了斋治病。苏如晦十岁那年,澹台净找到他师父,让师父治一个人。
“嘘——”
苏如晦从草丛里探出脑袋,紧接着,他的身后又探出俩脑袋。圆脸杏子眼那个是他师妹周小粟,瓜子脸那个是江家十二小姐江雪芽。江雪芽在苎萝山一边看病一边学武,算他半个师姐。
“你说的神仙弟弟真的在这儿么?”江雪芽问,“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
“是啊,师哥,你别又是逗我们玩的。”周小粟说。
“谁逗你们玩儿,阿舅叩山,我开的大门,亲眼看见了的。”他又一次将手指竖在唇边,“嘘——我看看阿舅在不在。”
他四处望了一圈,笑道:“是‘迷迭阵’,用来藏人的,难怪咱们看不见。这星阵我前几天才学过,你俩等着吧,我去找人。”
不等两人同意,他扭头摸进了迷迭阵。在周小粟和江雪芽的视野里,他的背影扭曲了一下,瞬间消失不见了。苏如晦弓腰在树底下走,回头看,身后几棵老树周围埋了灵石,彼此之间交织着复杂的星线,就是它们结成了这“迷迭阵”。他蹑手蹑脚绕过奇形怪状巉岩巨石,进了一处冷冰冰的山洞。视野尽头有一张小石床,一个披着白斗篷的小孩儿双手抱着膝盖,靠墙坐着,那孤孤单单的模样,像一株遗世独立的小蘑菇。
苏如晦进入山洞,那小孩儿听见脚步声,扭头朝他望过来。乌黑的眼眸,清冽的眸光,毛绒兜帽底下的脸儿小小的,和钻了一天山林顶着满头树叶的苏如晦一点儿也不一样。刹那间,四目相对。
苏如晦好奇地靠近他,问:“我是苏如晦,你是谁?阿舅为什么把你藏起来?”
小孩儿不吭气,一声不响将他望着。
“你吃什么长大的?好漂亮呀。”苏如晦大着胆子戳戳他冷冰冰的脸庞,“一会儿江雪芽看见你一定会气死,她总说自己天下第一美。”
说了半天,小孩儿都没回应他,苏如晦挠挠头,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怕我?不要怕,我不是坏蛋的。我这人可好了,专门打坏蛋。那个送你来的人,叫澹台净的,昆仑秘宗的大掌宗,他是我阿舅,他小妹是我娘亲。你是他徒弟,咱俩算亲戚。”
他故意没说他爹是谁,世家子和黔首的地位判然分明,他怕这小弟弟知道他爹的身份就不和他玩儿了。他爹是黔首,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教书先生,因为长得漂亮被他娘相中,硬抢进边都宫城。
强扭的瓜不甜,苏如晦从坊间的小道消息得知,他爹娘是一对怨侣。更不幸的是,他娘生下他没多久就死于一场民乱。他爹穷困潦倒,背着还是小婴儿的他蹲在大树下教人认字,还摆摊卖过草鞋。澹台阿舅看不下去,把他领了来,托付给白衣上人明若无学艺。他爹时不时来探望他,每回都带一些稀奇古怪的三头木头小狗哄他开心。小狗里面还安了机关,屁股后头的线一拉,它们就会喀嗒喀嗒地跑起来嘿嘿叫。
其实他很想说长着三颗脑袋的小狗很恐怖,嘿嘿叫而不是汪汪叫的狗更恐怖。可谁让他是个懂事儿的小孩呢,他每次都装作很喜欢的样子收下。
他捡来一根树枝,在地上写自己的名字,“喏,这是我的名字,苏如晦的苏,苏如晦的如晦。你叫什么名字?写给我看。”
苏如晦把树枝递给他,小孩儿没接,两手仍然抱着膝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