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见雪来(118)
因为妖族王城降临,边都的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顺康坊的南大街为王城的黑石塔群取代,清河坊的行驿被圣女宗庙压得粉碎。大部分黑石建筑在降临时受到损毁,许多高层楼台发生了坍塌。这也没有办法,王城和边都相撞,王城的石质建筑已经取得了完全的优势。唯一完整保留的是边都宫城,空荡荡的王城废墟降临在这里,那里本是雪境天门,二十年前,苏观雨把天门四周方圆十里地夷为平地。
前方拐角忽然跑出一只雪地巨蜥,它追逐着一群浑身是血的凡人,人们跌跌撞撞,嘶声惨叫。
白若耶抽出长鞭,打在巨蜥面前。巨蜥立时停了步,恭敬地低下头颅。
“殿下。”
“滚。”白若耶冷冷道。
巨蜥对那唾手可得的食物恋恋不舍,三步两回头地走了。人群挤在在白若耶马前,低声恸哭。中间有个人似乎认出了白若耶,扑倒在地上,“江……江大人?是您吗江大人?求您救救小的一家,小的卖过烧饼给您,您还记得吗?”
白若耶沉默地看着他们,后头一个犬妖侍卫策马停在她身侧,轻轻摇了摇头。
“殿下,”他低声道,“宫中传出流言,王似乎觉得您在人间待得太久了……”犬妖侍卫欲言又止,垂着脑袋不再吭声。
过了半晌,白若耶扔了把匕首给那男子。
“与其被圈养起来做食粮,不如自尽来个痛快。在如今的边都,你们活不下去。”
白若耶进了宫,踏进北辰殿。大殿穹顶倒栖了无数蝙蝠,赤荧荧的眼睛望着底下肩背挺拔的女人。白衣的臣子们恭敬地立于两侧,大部分是妖,竭力化了人形,仍免不了奇形怪状、尖嘴猴腮,有只妖的头颅简直像拍扁的筑球。其中许多妖臣白若耶不认识,她离开雪境天极太久了,朝臣的更迭不会样样传予她知晓。尽管如此,没有妖敢忽视她,当她入殿,所有妖低下了头颅。她是妖族降临人间的第一功臣,罗浮王功勋赫赫的女儿。
行列中还有些白若耶力保的降臣,比如说行列末尾静神屏息的夏靖。投降无可厚非,脑袋比气节重要,只是身侧对着他流口水的妖侍实在太可怕了。夏靖闭起眼睛,竭力忽视那滴落一地的口水。
九重白玉阶上,原本属于澹台净的石座上坐着一个魁伟的男人。妖族的朝圣境大宗师,唯一的王——罗浮王。他穿着洁白的长袍,宽大的兜帽遮住脸庞,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这是因为他的秘术“灵心天通”,据说这强大的术法必须依靠他的面貌发动。有妖猜测,见过他容颜的兴许都死了。
白若耶单膝跪地,道:“父亲,狂欢该结束了。杀降已是不详,屠城更是大忌。凡人虽然弱小,奈何多如虫豸遍布人间。一只蚂蚁不算什么,万蚁噬心却不可不防。不若收容城中凡人,令他们为我族奴隶,为我族放牧耕种,修筑星阵堡垒,制造火铳傀儡。”
行列中传出嘲笑声,白若耶循声望去,那是个高大的妖族将领,自称英招。来了人间,许多妖新取了人间的名字,这个妖怪选择人间传说中的天神做自己新的身份。
“我族被风雪洗炼,妖民悍勇,妖兵刚猛,何惧于那些孱弱的凡人?”英招出列,道,“何况江氏交出了云州,燕氏献出了幽州,他们自己尚且不能同仇敌忾,更是不足为惧。”
白若耶欲再说些什么,上头的罗浮王挥了挥手,二者俱恭敬地俯首,不再多言。
罗浮王浑厚的声音传来,“找到圣子了么?”
“尚未。”白若耶垂着眼,“儿臣猜他在黑街,黑街地形隐蔽,儿臣不知黑街如今的方位。”
“那个孩子呢?”罗浮王又问,“孤记得他叫苏如晦。”
白若耶想起那具被毁了灵感星阵的傀儡,抿了抿唇,脸上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冷硬姿态,道:“他是我族杀戮名单榜首,儿臣已遵照您的指示,亲手将他封喉。”
“很好,蛰伏人间没有消磨你的斗志,更没有瓦解你的忠诚。”罗浮王道,“不过你没能真正杀死那个孩子,他并未死去。”
白若耶一愣。
“封喉还能活,不愧是苏观雨的儿子。若耶,你不必忙活了,孤的秘术‘灵心天通’已经找到圣子的所在。去吧,带着你的卫队肃清边都,让那些沉溺杀戮的蠢货想起他们的身份和使命。命令他们穿起铠甲,拿起火铳和刀剑,去把那个忘记了自己血脉的孩子带回孤的身边。”
“儿臣遵命。”
白若耶回到自己的宅邸,这地方叫“石巢”,与其说是宅邸,不如说是一座黑石砌成的行宫。大半碎在了降临过程中,剩下一半断壁残垣姑且可以居住。宫城已经派出工匠,四处修补这个垃圾场一般的城池。白若耶上书说应当优先修建武备寺和工坊,罗浮王没有采纳,大部分工匠都在建造贵族们的宅邸。
我与蠢货为伍。白若耶嘲讽似的笑了笑。他们以为占领了边都,就是占领了人间。那些妖物恣意追猎,她却在狂欢的烈火中看见死亡的阴影。他们是她割舍不开的族胞,尽管他们愚蠢狂妄,嗜血残暴。她这一生都在背负着他们前行,将来或许也会因为他们死去,她心知肚明。
她换了身衣裳,负着手登塔。黑石塔上镌刻净土符箓,浸透了数名净土秘术者的精血,可以保持三十余年的秘术效果。每一层皆有魁梧的妖侍戍守,最高层里里外外守了十余名犬妖。到了最高一层,她推开门扉,里面窗明几净,屋内装饰通通换成了凡人的风格。一个灰发男人枯坐于石窗边,寂静的眼眸眺望着边都的废墟。
白若耶的目光落在一侧,妖侍送上来的膳食,男人一口没动。
白若耶在交椅上落座,拣起筷子拨了拨那冷掉的饭菜。她挥了挥手,妖侍将饭菜端了下去,另一个妖侍送上来热乎的。从始至终,男人没有扭头看她一眼。
“澹台净。”白若耶唤他,“你是不是想饿死自己?”
澹台净充耳不闻,闭上眼,兀自打坐。
旁人都以为这个男人死了,连他自己也这么以为。直到昨夜他在这座高塔里苏醒,等来姗姗来迟的江雪芽……不,白若耶。这个女人为他更换了身躯,用超一品肉傀儡给了他新生,剥去了他的“暴雪”秘术,把他藏在这无人知晓的黑塔角落,像一个珍藏的玩具。
白若耶坐在他对面,静静看着他。她本也想杀了他,窝藏他风险很大,若是罗浮王知道,她或许会吃不了兜着走。可那日做超一品肉傀儡的时候,鬼使神差地便多做了一具,回过神来,灵感挪移星阵已经布置妥当。她为了他留了条后路,尽管他并不领情。
“你不吃也无所谓,”白若耶转动着拇指上的黑玉扳指,“你死了,我再为你换一具傀儡身。你现在用的这具如何,喜欢么?我用了极乐坊的傀儡工艺,你若情动,唾液里会有春药的成分。你知道黑街管这种唾液叫什么么?叫‘香津’。吃起来是甜的,闻起来是香的。在极乐坊,吃一次这种傀儡的嘴,要花一百金。”
澹台净蓦然睁开眼,望向白若耶,眼神冰冷彻骨。
白若耶低笑,“肯看我了?骗你的,我没有极乐坊的工艺。”
“杀了我。”澹台净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无比沙哑,像含了一抔沙子在喉咙里,他已不饮不食一整日。
白若耶摇摇头,问:“你不想知道阿晦怎么样了么?”她把瓷杯推到澹台净面前,“喝完,我告诉你。”
澹台净望着瓷杯沉默,过了半晌,执起杯子,一饮而尽。
“我本来杀了他,”白若耶道,“但他好像被桑持玉救了,也可能是雪花救了他。毕竟那样深的伤口,若不是雪花,他不可能活下来。不愧是拥有雪花的人,怎么杀也杀不死,他现在该恨死我了吧。”
澹台净道:“江雪芽,晦儿待你如血亲。”
白若耶的神色看不出愧疚,她只道:“是么?我有种预感,将来我会死在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