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见雪来(66)
苏如晦有点儿牙疼,这厮是不是离了出身就不会说话了?
燕瑾瑜又道:“只不过今日实在是看不过去,出来说说公道话罢了,免得诸位弟兄白送了性命呐。”他话音一转,“苏公子,你与桑持玉相识不过数日,怎得今日就要舍身相救?我知道了,桑持玉为人虽然傲慢,但胜在冰肌玉骨,风姿卓绝,想必苏兄是怜惜佳人吧。”
此话一出,后头立时有人起哄:“苏哥,桑持玉成日板着个冰块脸,床上别冻着你。我认识许多美人,改日引荐给你,保证比桑持玉好一万倍!”
塔楼里哄堂大笑。
这话儿太过轻浮,苏如晦竭力压住心里的怒气,问:“一同在拓荒卫便是战友,他日诸位上战场不幸遭难,若无人来救,敢问诸位当是何等心情?从此以往,谁还敢舍身忘死,保卫秘宗?”
一个子弟道:“别的弟兄我自然要救,桑持玉就算了。他素日看不起我们,想来定然不屑于被我们救吧。”
众人纷纷道是。
苏如晦想说桑持玉并无蔑视他人之意,那家伙只是单纯地不会说话。然而此时辩解压根不会有人信,偏见已经产生,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苏如晦的心跌到了谷底,他忽然能理解为何桑持玉独来独往了。桑持玉没有朋友不是因为他交不到朋友,而是因为他不需要这些低劣无耻之徒做他的朋友。
苏如晦很想知道他在桑持玉心目中的形象,该不会和这些人一个模样吧?
燕瑾瑜叫人搬来了美酒佳肴,塔楼里的集会逐渐成了世家子弟的狂欢,不再有人记得那个生死未卜的桑持玉。灯火通明间,火光映着苏如晦的脸颊,半边明半边暗。他很少有这样沉默的时候,往日跳跃在眼角眉梢的笑意沉寂下来,整个人一下子冷了许多。
周小粟蹭到他旁边,期期艾艾道:“师哥,我不是故意迷翻你的手下的,我还以为你要找燕郎麻烦呢。但是我觉得燕郎说得没错,你和那个小怪物是仇家来着,干嘛管他?”
苏如晦看了她一眼,道:“你听着,你再跟燕瑾瑜混一块儿,迟早完蛋。”
周小粟不爱听这话,翻了个白眼,自己喝酒去了。
江雪芽大剌剌坐到他身边,“行了,咱已经尽力了,别搁这自责了。”
苏如晦扭头看江雪芽,他和师姐是死党,他要揍人,她二话不说,撸袖子就上。他要干什么事儿,无论多出格,江雪芽从不拒绝,反正天塌了她顶着。燕瑾瑜有一句话说的不错,贪狼矿场很危险,师姐和桑持玉非亲非故,确实不该拉她下水。他们师门仨人,独江雪芽有正经差使,在外头说话有分量。从小到大,她不知道帮他和周小粟拾掇了多少烂摊子。
江雪芽看他沉默,喝完最后一口酒,道:“你要是真这么想去,我奉陪。”
苏如晦叹了口气,“师姐。”
“不是白帮你啊,以后你的机关傀儡,所有图纸我都要。只卖给我一家,而且你得打折。”江雪芽撸起袖子,拍拍他的肩膀,“犹豫什么呢,什么祸事咱俩没闯过?你师姐我亲缘淡薄,我一生下来我爹说我抢别的兄弟姊妹的奶,天性狠戾,将成大患。我连家里人都没认全,我爹就把我远远送走。嘴上说托付我大任,其实就是由我自生自灭。所以阿晦,你和小粟就是我亲人。有事儿你就办,我给你兜着。走!”
苏如晦按下她,“师姐,不救了。有多大能耐干多大事儿,咱们没法子,看桑持玉自己的造化吧。”
他站起身,拎着酒壶一个人走了。江雪芽以为他真的放弃了,继续喝起酒来。她不知道,其实他打算自己一个人去贪狼矿场。他自己的决定,不必连累其他人。他去江雪芽的营房偷了地图,上面标注了贪狼的位置,又去马厩偷了马,贿赂守门卫士出了营地。
或许有人会觉得他脑子有病,其实他只是看不得别人被抛弃。他理解那种感受,像被遗忘在封闭的棺材里,无人知晓,无人救援。他时常记起父亲远行,师父病逝后的苎萝山,山林寂静,像咽了声儿,不了斋紧闭的门扉隔开他和喧嚣的世界。他雕了许多三头小狗,固执地等待远行的人归来。那扇门最终还是没人打开,他的棺材深埋在世界的角落,至今无人开启。他背起行囊,焚烧所有木雕,去往边都,成为恶名远扬的纨绔。
如果没有人去打开桑持玉的棺材,那就由他去吧,虽然桑持玉厌极了他。
临走前回头望了眼笙歌飘渺的塔楼,他不由得淡淡地笑了笑。
桑持玉,你不嫁我真说不过去。
第46章 可别喜欢上我
下雪了。纷纷落雪像出丧时撒的纸钱,那静谧飞舞的模样好似天地在为桑持玉哀悼。桑持玉和其余天字队军士被押上营帐前的雪地,雪粒子积落在他的睫羽和发间,视野也变得朦胧。这里是贪狼矿场,隶属于黑街。黑街和秘宗对峙多年,双方皆在广袤的雪原中不遗余力地搜寻着对方的矿场地点。雪境恍若辽远的宇宙,而散落其中的矿场则如渺小的星子。谁率先发现对方的位置,谁就可以占据先机。这次拓荒卫得知贪狼所在,原以为胜券在握,谁知中了敌人的圈套。
他和其余秘宗军士被反绑着手,被排成一队,像畜生一样等待着处决。距离被俘已经过去了整整十日,拓荒卫没有派人来,说明他们已经被放弃。桑持玉并不意外,天字队除了他,大多是黔首出身,秘宗不会为了黔首而冒险。至于他,既然有尊贵的身份,黑街必然拿他交易,可惜黑街低估了大掌宗。
“小子,你恨不恨你师父?”贪狼矿场的首领石敢当拍拍他的脸颊,“你是个有本事的,只要你肯投效,我不光不计前嫌饶你性命,还让你做贪狼的二把手。你师父不顾惜你的性命,你得学着顾惜你自己。我知道你在秘宗不招人待见,你们秘宗太可笑,像苏如晦那种只知道淫乐的小子遍地是朋友,而如你这般真正的强者却遭人排挤。我保证黑街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不靠喝多少酒睡多少女人论男人,我们靠的是身上的伤疤、手里的刀!”
桑持玉没有应答,保持沉默。
石敢当哼了声,“是个有血气的小子。好,你要当宁死不屈的英雄,老子成全你。”
所有秘宗军士被按在了地上,脸颊贴着冰冷的雪。桑持玉看见石敢当开始处决俘虏,石敢当用的是一把折刀,他拽着俘虏的头发,让俘虏抬起头来,然后用折刀深深地割破他的喉咙,就像杀一只鸡。俘虏发出嗬嗬的痛苦呻吟,鲜血涌泉一样喷洒,溅在雪地里红得刺眼。石敢当一个挨一个地割喉,有的军士开始哭泣求饶。桑持玉是最后一个人,他知道他是被故意留在最后的。利诱不成,石敢当想用威逼让他屈服。
可惜石敢当不知道,桑持玉一点儿感觉也没有。杀人对桑持玉来说如同饮茶吃饭一样平淡,一个人死在他面前,和一只苍蝇被拍死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很早就发现他同别人不一样了,人们热衷于交游,春天他们要踏青,秋天他们要登高,而他在人群永远格格不入。他无法体会他们的快乐,正如人无法理解蚂蚁的欢喜,他觉得他们相互吹捧的活动,甚至他们本身,都毫无意义。
师父说他要像个人,还在边都的时候,师父要他陪同边都世家的女眷游玩,希望他像一个少年人一样体会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情感。可是每次宴会之后,女眷们皆委婉地向大掌宗表示日后不必令他扈从保卫。不仅他自己无法融入她们的世界,她们也觉得当他像个沉默的影子一样跟随的时候有些碍眼。
十五年后他终于明白,原来无法融入人群是因为他不是人。人对于妖来说是食物,是捕猎的对象。就像一只猫不能同老鼠感同身受,他在人群里永远是个一个异类。
石敢当在割倒数第二个人的喉咙了,滚烫的鲜血喷洒在桑持玉眼前,有几滴溅上了桑持玉冷白的脸颊。这时桑持玉看见一只小老鼠,鬼头鬼脑地从喽啰们的脚下钻过来,停在桑持玉的面前。桑持玉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雪境里怎么会有老鼠呢?
这只小老鼠两眼泛着细微的青光,看起来非常怪异,但是黑街的人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