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挑灯看剑(59)
“赤鱬的鳞火来源于日光,”怀宁君轻飘飘地落到仇薄灯身边,“虽然是离不开水的鱼,但其实也离不开太阳。没有雨,它们会死,没有日光,它们会虚弱。”
因为虚弱,才需要休眠。
仇薄灯在田垄上走了几步。
太阳高悬在天东,积雨落于天西。随着时岁的更移,日渐偏西,雨渐偏东,仿佛一个缓缓旋转的雨与日的太极,阴阳相融,构成了这座城的奇特生息。在日光普照的地方,鱬鱼借河而出,替人们清除一整个瘴月下来积攒在厚土中的晦气。在雨水绵绵的地方,鱬鱼半游半浮,从人们手中衔走精心烹制的青团裹点。
整座城有雨也有光。
喧哗而热闹。
赤鱬之红,桑禾之青,旭日之金,天地画卷。
“那么,”怀宁君袍袖一挥,“你想救它吗?”
……………………
雨水弥漫,四周的景物迅速变化。
庭院、吵架的男女都消失了,娄江几个人静静地站在原地,心知这是迷津在发生变化。他们有那么一段时间,看不到其他的东西,只能听到纷纷杂杂的对话,有时尖锐有时窃窃,但都很模糊。
“子颜子颜,又有人归水啦。”
“说多少次了,要喊城祝,再不济也得喊先生。没大没小的。”
“可大家都喊你子颜子颜,凭什么大家喊得,我喊不得?”
“说得漂亮,人人平等。”
听到最后一句话,左月生和陆净险些跳起来。
前面三句话应该是舟子颜和另外谁的交谈,但最后一句声音分明就是仇薄灯!
靠!
左月生和陆净激动得差点大喊,心说仇大少爷果然最后还是您老提剑来救我们啊。幸好被不渡和尚和娄江一人一边摁住了。
周围终于清晰起来了。
几人四下一看,发现这一次迷津呈现出来的画面还蛮熟悉的,可不正是他们被设计进幻阵的圜坛吗?
与此同时,他们也看到了仇薄灯。
仇薄灯待在距离圜坛不远的水亭里,望着这边,目光径直从他们身上穿过,落在圜坛上。看样子,在迷津里,不论是舟子颜还是仇薄灯,都看不到他们。
左月生还想过去仇薄灯那边,被不渡和尚拍了一下。
不渡和尚一指穿着城祝衣的舟子颜,示意其他几个人先跟上他。
“魂兮归兮!厚土瘴迷,其唯止歇。”
“魂兮归兮!高天无极,其唯止歇。”
“……”
祝师祝女的歌声渺渺茫茫。
虽然知道舟子颜看不到自己,但几人莫名地还是有些心虚,蹑手蹑脚缩头缩脑地跟着他上了圜坛最高处,就看到他握着刀,动作熟练地切割一具尸体。几个人中,陆净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场差点就想直接吐出来。
“这家伙,别压根的就是个邪魔吧?”
陆净用气声问。
好食人尸的那种。
娄江狠狠地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把他捅闭嘴了。说话间舟子颜的刀已经切开了死者的腹部,几个人同时见到一块金从刀下滚了出来。舟子颜没有什么表情地继续执行归水仪式,握刀的手苍白用力,一把剜出了死者心脏。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不渡和尚轻轻道。
“果然如此。”
“怎、怎么了?”陆净问。
“吞金自杀,”娄江回答,瞳孔中映出万千鱬鱼淹没死者的景象,“他是在……以身饲鱼。”
群鱼低旋徘徊,赤鱬不能言不能语。
但娄江却听到了它们的悲歌。
说要借剑的少年渐行渐远,长不大的小姑娘嗒嗒跑进水阁,拽着年轻的城祝往外走。一开始欢快地说着典藏,后面声音渐渐地就低了下去。
“子颜……今年归水的人好多。”
“嗯。”
“子颜,鱬鱼这次醒来是不是不会再沉睡了?”
“嗯。”
陆净呆呆地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他们走远。
素窗边的女人抚摸着他的头顶,轻声说,十一,你要知道,我们很多时候都只是个过客,别人的喜怒悲欢我们不懂得……他们来到鱬城,看它烟雨绵绵,看它在阴沉晦暗中迸溅出来的天地霞色,他们惊呼,他们赞叹。
可他们真的了解这座城吗?
不。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是过客。
“唉,”不渡和尚愁眉苦脸地叹气,“难办了哦,原来不是舟子颜要杀我们,是整座城都要杀我们。”
知生无可期,知死无可惧。
举城皆同谋。
第37章 年少仗剑平不义
“我不懂, ”左月生茫然地看着迷津中的舟子颜和兜兜远去,“这座城, 不也曾剑斩太虞吗?”
他还记得那日在酒馆的血气上涌。
当时有仇薄灯,有陆净,还有他。他们围着一盏蜡烛,听一个不靠谱的和尚说鱬城的往事,说那太虞氏少族长嘶吼着咆哮着,说自己是未来的天牧者,说空桑千万载力如浩海, 也说鱬城百万凡人百万兵,说鱬城满城着刀甲。
说这座城的人,与修仙者相比卑如蝼蚁的凡人在那一刻奋不顾身。
用菜刀,用剪刀, 用牙齿,用所有荒唐可笑的武器。
修为最高的鱬城城祝已死, 再无一人可与太虞少族长相抗,他肆意横斩,携鱬鱼破破围而去, 直到城门处, 遇到了打暗影中飞出的剑光。
尸如山血如海, 最后剑照十二洲。
其悲至此, 其烈至此。
这么烈的一座城,当初能够百万人一起奋力起身的城, 怎么就被困在冷雨中日复一日地磋磨着, 磋磨到夫妻间口角相向悔意横生, 磋磨到正值壮年的人吞金自杀以身饲鱼?
当初的那一剑哪去了?
“鱬城剑斩太虞到底是什么时候?”
娄江突然一把抓住不渡和尚,近乎失态地低吼。
“说啊!说!”
“归已三十二年, 昭月二日。”
归已三十二年,昭月二日。三十二年……
娄江松开不渡和尚,踉跄地后退了一步,浑身生寒。他记得这个时间,他记得!他曾无数遍阅览过另一人的轨迹,透过简单的文字想象那个人在某一刻的意气风发,即嫉妒又向往……他看了那么多遍以至于最后那些数字都烂熟于心。
山海阁弟子宗卷载:归已三十二年,昭月二日,舟子颜归乡探亲。
距今约莫百年。
时岁的流逝要很久才能在修仙者身上看到痕迹,入了仙途,修为稍有所成,衰老就会很慢。修仙者的“年少”与“年老”和凡人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归已三十二年,舟子颜悟道。娄江不知道,他返回鱬城时,是否也带着荣归故里衣锦还乡的意气风发。
那一年,他十六岁。
百年后,娄江再次见到舟子颜,他依旧面容年轻,甚至还会掩面欲走,被陶长老呵斥的时候,神态腼腆局促。娄江读了他那么多年少风华,心里也下意识就觉得,他还是当初那个十六岁荣归故里的人,没有意识到,时间早已经过了百年。
一百年。
一百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一个天才和一座烈如炽火的城,变成如今的模样?
娄江推开其他人,朝快要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舟子颜冲了过去。
“娄江娄江!”
背后左月生他们在喊,娄江全然没听到。
他在舟子颜的虚影即将消失之前,一把抓住了年轻城祝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吼:
“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啊?
他最嫉妒的人,也最崇拜的人。
手指擦过衣领,娄江被一股力量席卷,撞进了一片混沌里,等再次醒来,他跪在一间略微有些昏暗的净室内,头顶传来一道熟悉的苍老声音:“子颜,你太冲动了!我不是给了你聆听符,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再不济,你也该把人带回山海阁,让山海阁来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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