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挑灯看剑(302)
鹿萧萧打小听爷爷说书,大了看话本,非婉转动人不看,非娓娓道来栩栩如生不听。山海阁下文庄的说书人见到她的紫衣就头疼……就因这姑奶奶久浸此道,百八十般套路都烂熟于心,台上说书,台下拆台,一人能砸一片场子。
偏偏此刻,听这干巴巴的枯燥得不能再枯燥的陈述,听傻了。
梦似的地愣愣盯着叶仓。
好似他说的不是什么熟悉的话,一个又一个字,都是活生生的天书。
“师父还夸你了。”
“……夸、夸我了?”鹿萧萧梦游似的问,“夸我什么?”
“夸你揍九渊门的那小子揍得好,”叶仓低下头,又飞快地抬起,“夸你把太乙撑起来了,夸你做得好。”顿了顿。
“师娘还说……你别老记着那天没在空桑……”
叶仓的话还没说完,鹿萧萧已经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向前一扑,扑到了叶仓身上——就像当初闯了祸怕被师父骂,就扑到他身上一哭二闹三上吊。唯一的不同,就是这一次,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货真价实,哭得撕心裂肺。
一百年来,惶惶不安,愧疚难当,还要故作坚韧的鹿长老,终于又变成了委屈的难过的小姑娘。
叶仓抬手,一下一下,拍着她哭得一抽一抽的肩膀。
……萧萧是女孩子,孟师娘轻声交代,别看她表面上大大咧咧,心思比你们细多了。你们回空桑,她心里肯定难过,后悔自己没和大家一起镇中钧……这丫头,一难受就藏起来,打架就特别拼。
……你要盯着她点。让她动起手,别那么拼。
……还有你自己。
孟师娘好像忘了,他不只是太乙的叶仓,还是太古的青帝,看他的目光依旧和以前一样,温柔慈爱。轻轻替他理了理衣领,抚平袖子上的褶皱,然后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他,露出欣慰的神情。
……长大啦!
是个挺拔的小伙子了。
早就比我还高了。
师父君长唯在一边故作不满地哼哼,眼角的皱纹分明满是笑意。
师娘拍了他一巴掌,夺过酒壶,不让他再喝酒。
叶仓站在幽冥的街道上,站得笔直,幼稚地想成为师父和师娘口中能挑起一方的“大人”……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当初神君为什么甘愿走下云端,甘愿一身白衣染满灰尘……这世上,总有许许多多的微小的,开在尘埃里的花。
它们一瞬即逝,却美丽得让你心甘情愿在往后千年万年,为它所束。
漫漫的幽风掠过长街,街道上酒香四逸,曹夕峰伞修的红伞飘飘摇摇,银鳞随风而起,穿街过巷,就像枎城里的银枎叶。琴声与笛声渐渐散了乱了,大家渐渐都醉了,表白成功的,表白失败的,都醉了。
师父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去吧。
……幽冥对神识来说,不是什么好地方,别仗着以前是青帝,也别胡来。
语气和以前叮嘱他带师弟师妹出任务别太冒险,没什么两样。说着,师父露出一个豁达的笑,笑容很深很深的地方藏着不舍。
……你们做得很好很好。
师父很骄傲。
“没事了没事了,”叶仓说,“师父说,我们都做得很好很好。”
“我没事,师兄我没事,”鹿萧萧胡乱擦眼泪,急切地追问,“还有呢,还有呢,师父还说了什么?”
“师父还说,他们很骄傲。”叶仓轻声说。
骄傲哪怕空桑镇中钧,太乙依旧不死不灭。骄傲曾经幼稚胡闹的孩子,都长大了,接过了他们肩上的责任……山风将谷中的风灯吹高,盏盏明灯,成了一片渐升渐高的星海,仿佛百万远去的魂魄,正在从空中眷恋凝视如今的太乙。
温暖,梦幻。
鹿萧萧不哭了。
她抱着膝盖,坐在北辰山顶,轻轻把头搁到了臂弯里。
“真好。”
真好,最终还是有一片称得上温暖的火……叶仓想,这一切得谢那个冷漠的男人,那个叫做“师巫洛”的将神君据为己有,连一丝词句都不给人间留下的男人。
太古末年。
天道出现在即将离开云中的青帝面前。
你想蒙蔽生死,轮回尘世。天道声音冷漠,仿佛青帝要做的不是欺生蔽死的大不敬之事。
……神君不在了,可没谁护你。
青帝握住刀柄,冰冷讥笑。
天道无波无澜,如一滩死水:我可以让你进入人间,可以予你真正的轮回。
青帝沉默许久,松开刀柄……不周山绝,上下相分,除了天道本身,再没有谁能令被神君封于天外的神真正投入人间。
他问:你想要什么。
……帮我建一个虚境。
青帝从未想过,有谁不顾一切,越千万载光影,一观未来,只为将千千万万载后的灿烂虚影,裁剪成一个盛大美好的幻境。用那幻境,来温养一个破碎的魂魄,让他在漫天繁星里一梦安宁。
叶仓仰头,看着天空的灯火,忽然笑了笑。
其实他对那个人都是有些嫉妒的吧……毕竟,如果没有天道,如果没有人间,神君就只是神君。很微妙的嫉妒,不是情敌,只是有个很喜欢的最重要的朋友,忽然有了一位比自己更重要的存在。
如今,那一丝嫉妒,烟消云散。
幸好,人间有天道。
第185章番外居山海
《我居山海》第一章槐花深处有人家
“娘!娘!木匠老爷爷的院子有人搬进来了!哇——”
羊角辫的小姑娘踩着摇摇晃晃的瘸腿凳子,扒着窗棂,拼了命伸长脖颈往对街的院子里看,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张得圆圆的。
好多——好多——
新鲜玩意!
大大小小的箱子,雕花的,镂空的,镶玉的,叫不出款儿的;形形色色的瓶罐,青花的,白瓷的,天蓝的,叫不出色的,城东山海铺里的都没马车上搬下来的多,更没有这新来的人家的精致儿——瞧瞧那新搬进去的屏风!烟儿柳儿一样的画儿!光一晒,还会变色!
小丫头左眼看这个,右眼看这个,忙活得差点把自己的眼珠儿转花掉,只恨亲娘少给生了两双眼。
“娘娘娘娘娘——”小丫头一迭声儿地哀求。
“行了行了,”纺织机边的妇人心一软,“把你妹妹抱过来,小心些,别摔了。”
“好嘞!”小丫头欢天喜地。
她脆生生地应了一嗓子,羊角辫一晃从凳子上蹦下来,猫腰把床上的碎花襁褓抱起来,稳稳当当地送到娘亲身边。瞅了瞅,见娘正低头咬线,腾不出手,就垫起脚把妹妹往娘放边角布的竹筐放。
一放下,人就小雀似的,飞街上去了。
妹妹被晃醒了。
一瘪嘴,就要哭。
“芽芽乖,娘给你讲《诸神纪》……”娘亲轻声哄,“就讲咱们城的槐神……三千年前,东洲大旱闹饥荒,饿死了好多好多人,偏生咱们槐城一个也没少……靠的就是咱们槐神开恩,硬是开了一整年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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