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银币一磅的恶魔(9)
177没有恢复原状,短暂的好转后,它飞快地故态复萌。
缺乏反应,缺乏动静,它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神游天外。再然后它不再主动吃东西,得再三催促才行。你告诉177,它得吃东西,否则你得用吊针或胃管让它吃。它在你的注视下乖乖吃了,咀嚼得非常慢,经常吃着吃着就开始发呆,仿佛忘了自己还在进食。
你把食物打成汁,喂给177。这举措让情况好了一点,好了几天。有一天你把杯子放到177嘴边,177不扭开头也不张嘴,你只好给它灌下去。它呛到了,咳嗽了半天,眨巴着眼睛,像被惊醒。
“你到底要做什么?”177说。
你脚下一个急刹车,转身,看向它。它很久没和你说过话,你几乎感到惊喜。你希望自己给它一个不同的回答,可是你的答案根本毫无变化。
“我不知道。”你说。
177看着你。
177看着你,某种顿悟在它眼中升起,在这一刻,它突然明白这根本不是托词。恍然大悟的火花点亮了它的面庞,也照亮了你。它蓦地笑了起来,对你招招手,脸上有种闪光的神色——你在孩子们身上看到过这种神色,当他们彼此嬉笑着咬耳朵,分享一个非常有趣的秘密。你的心突突直跳,你在它面前蹲下,放下杯子。
“你知道为什么吗?”177神秘地说。
你诚实地摇头。
“因为你方法不对。”它循循善诱地说,“关着我是没有用的,你得杀了我。”
你在让他活下来这事上做了这么多,为何反倒要杀了它?你下意识要反驳,它一把捂住了你的嘴,掌心温热,你因此说不出话。“是的,你阻止我自杀。”177说,“但这跟你杀了我不冲突,重要的不是我的死活,而是你做了什么,对不对?”
它说得有些混乱,却莫名有理。它的眼睛亮得像鬼火,好像磕了药,好像发了疯。你被这鬼火吸引,像飞蛾为烛火着迷,可是你又觉得哪里不对。你的师兄在你脑中诱哄地看着你,往你嘴里塞糖。
A:拒绝它——
你不会相信一个发疯的恶魔。
“不。”你说。
177眼睛里的火光熄灭了,它的手失去了力量,你一推就滑了下去。“好吧。”它喃喃自语,“好吧。”
事情就这样继续下去。
某天它不再爬起来,你走进浴室,它继续躺着,看着天花板,仿佛没看见你,哪怕你挡住了它的视野。你去拉它,它坠在浴缸底,像个沉甸甸的沙袋。你让它起来,177看着你,用一种……相当遥远的目光。
就像游客隔着厚厚的防护玻璃看像狮子,它似乎不知从哪儿得来了自信,觉得你碰不到它似的。
你当然碰得到它,祷言在它胳膊上发烫,177哼了一声,看着自己的胳膊,还是不动。你疑心它生了什么病,但检查结果是它相当健康,恶魔血统能免疫大部分疾病,你从未听说过病死的恶魔。它不配合也不妨碍你完成当天的时间表,你把它的腰架在浴缸上,把它的手绑在水管上,效果跟它配合你差不多。
它试着自杀过几次,每次都被你阻止。它不吃东西,你有医院的维生设备,事实证明给人类使用的设施还真能给这只混血恶魔使用。恶魔很好养,这种地狱工蚁不会肌肉萎缩或长褥疮。话虽如此,越来越缺乏反应的 177 还是让你头疼。
祷言不再管用了。它的确有点反应,但那无法威慑与惩罚到它。你操它像操个温暖的、会呼吸充气娃娃,它还有肌肉反射,那只是脊神经在回馈你,它的脑不会。
它不在场,有一天你突然醒悟过来,177躲起来了。
这个棍血恶魔浑身赤裸,没有一点铠甲,但它设法把自己的躯体变成了最后一层防线,然后躲了进去。它的神情一片空白,因为它的精神不在脑袋里。它躲去了哪里?
你在 177的胳膊里找到了它,当你拆掉那条胳膊,它惨叫着回来,惊怒交加地看着你,这很好。不久后它又不见了,你去另一只胳膊里找它,它惊恐地被拉回来,目光中只有恐惧。
一开始这挺有用,就和你的每一次努力一样。如果你抓到它,它会在你身边安分一阵子,直到下一次逃跑。可是177停留的时问越来越少,你越寻找,它越害怕;它越害怕,逃跑得越快。像一把沙子,你越努力抓紧,你越抓不住。
下一年春天,没有能拆的地方了。
只有头颅与躯干的恶魔躺在你的床上,安静得像个布娃娃。177还是热的,还在喘气,伤口恢复得不错。你是个非常好的照料者,你有信心让这具身体继续保持清洁温暖,只要你活着,它就可以一直活下去。
但是 177 不在这里。
没有可以拆的地方了,它还能躲到哪里去?你抱着它,一寸寸抚摸它的身体。它现在又轻又小,又乖又暖和,像一只温暖的枕头,你可以让它一直陪着你,每天摸摸它,跟它一起睡觉。可是有什么意义?你看着它空白的神情,突然意识到自己被愚弄了。
177已经成功逃走,在某一次你没往意到的时候。那个恶魔逃离了你,像蛇褪下蛇蜕,金蝉脱壳,逃之夭夭。你失败了,一无所得。
你的手放在那具躯壳的脖子上,那会喘气的蛇蜕毫无反应。
咔嚓。
它立刻停止了呼吸,它的脖子向一边扭曲,如同你曾经见过的某些场景。你处理了尸体,收拾好维生设备,拆掉用不着的供暖。打扫卫生花费了一个休息日,没事,你又空了下来,你有很多时间,太多了。
如果没有意外,这会是你最后一个旷工的休息日。
B:相信它——
无论如何,糖很甜啊。
“好。”你说。
177咧开嘴笑了,它松开手,看着你,满怀期待地等着。当你打开它的项圈,它没有攻击,也没企图逃跑。
你的手指环着它的脖子,它伸着脖子,仰着头,眼睛闪闪发光,好像你正要给它加冕或施洗。它真好看,你感到一点迟疑,而177握住了你的手,催促道:“来啊!”
你收紧了手指。
它的皮肤相当温暖,越来越红。177开始窒息,它的腿踢动,你想要是它来掰你的手,你就马上停下。
可是177没有反抗,它的手覆盖着你的手,因为窒息的痛苦捏紧,却没有把你的手拉开,只是握紧了。你的手掌能感觉到它急促的脉搏,它在你手中跳动,活生生的,这感觉像握住一枚喷涌的泉眼,像捧住一颗鲜活的心脏。你的心随着它的跳动而跳动,你们的双手交握,皮肤紧贴,如同一对共舞的情人。恶魔的血液在垂死之际在皮下汹涌流动,它像一只泵,让你体内按部就班的血流也一并变得鲜明生动。
你感觉到活泼的生命,十分讽刺,就在你扼杀它的时候。在此刻,你觉得自己的确从177身上得到了什么。
177开始全身痉挛,它的瞳孔开始放大,而且它勃起了,阴茎抵着你的法袍。你对濒死的预兆相当敏感,你知道它快死了。你的眼睛一眨不眨,将这最后的时刻收入眼底,某个短暂的瞬间,177与你对视。、它看到了你。
177看到了“你”,在这个瞬间,你几乎觉得它是理解你的。这是离岸的旅人对送行者的眼神,出发的冒险家在船上挥手,别了,可怜的朋友!我要走了,你还要停留。
它不动了。
你扶住它,不让它摔倒浴缸里。它向你倒来,栽进你的颈窝。你发现你大口喘着气,仿佛在刚才也经历了一场死亡,你起伏的胸口,靠着再无心跳的另一个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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