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银币一磅的恶魔(20)
如果你更懂一些人情世故,事到如今,你大约更能明白一些雷米尔人缘不好的理由。他有着辛辣残酷的幽默感,自身强大于是也严格要求他人,固执而专断,对于他手底下的那些人来说大概会是个让人讨厌的暴君长官,哪怕事实上他保护他们,救他们的命。
“你后悔救了他们吗?”你问。
雷米尔沉默了一会儿,说“不”。
“我救他们是我的事。”他说。
“如果你预料到会发生之后的事呢?”你又问。
“那我会提前退役,贷款让玛利亚和弗恩搬家。”他没好气道。
“你没有回答我。”你执着地问,“如果你知道他们之后会做什么,你还会救他们吗?”
“我会换一批救。”雷米尔有些烦躁地说,“当时下去的有四五十个人,他们总是我的兵……你到底想要听什么?”
你不知道你想听什么,但他已经给了你答案。
如果你是他的话,你会怎么做?
你大概也会救人,并且在让他们下去前解释,在救他们上去后安抚,哪怕浪费的时间可能造成更多死伤。如果你承担着救他们的职责,你就会救他们,你还会给死难者超度,露出悲伤的表情。光是听雷米尔的转述,你就能指出许多“不正确”、“未完成”的地方,如果你是他,你绝不会如此吃力不讨好。你知道这一套要怎么做,哪怕你对那些人毫无怜悯。
士兵死在战场上,这有什么可惜?这有什么可怜?不过是柴薪焚于炉中。人总要死去,无所谓在何时何地。
可是雷米尔,即使在被战友与下属轮暴过的现在,他也叫他们“我的人”。他谈起他的士兵,有种不自觉的亲昵,你敏锐地感觉到,这位对规则嗤之以鼻,觉得死守规则的只有死人的军官,他的动机与你不同,并非出于职责所在。
这是否进一步证明,规则更加重要?
没错,哪怕没有觉醒这回事,一个广受爱戴的神父,也比一个出事后可能被那样对待的军官成功得多。但是,你就是觉得雷米尔比较好,说不明白为什么。
“算了,我就别想搞懂你。”雷米尔自言自语似的说,摇了摇头,“天知道你养着我是想做什么,写观察日记吗?”
他再次看向窗外,伸出去的手指弹了弹,将一截长长的烟灰抖到地下。沉默又回到了你们当中,这一次不让你惬意。雷米尔给你讲了个故事,你觉得你也该还他一个。去年的今天你在做什么呢?你竟想不起来了,或许因为每一天都无比相似。
“那个龟壳,”一番搜肠刮肚后你说,“是红象龟的外壳,它们生活在地狱温度相对较低的地方,属于多年生草本植物……”
“植物?!”雷米尔愕然道。
“是的,那是地狱特有的肉食植物之一。”你说,“你们遇见的是红象龟自然死亡后残存的外壳,如果它还活着,外壳中将有十条以上的藤蔓,会捕获周围经过的生物。不过它的藤蔓并没有外壳这样的强度,在它伸展时往衔接处重击,使用祷言或火箭炮,可以使它放弃捕食。”
“我开始觉得你在说瞎话了。”雷米尔说,“你说得好像亲眼见过一样。”
“我的确见过。”你说,“红象龟是一种相对常见的地狱植物。”
雷米尔瞪着你,仿佛你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香烟烧到了他的手。他匆忙将烟熄灭,你把烟灰缸递给他。
“也是,把打烂脑袋的人救回来,我没见过一个随军牧师能做到那个。”他低语道,“十字军的圣职者?你还只有这么年轻,他们怎么会放你离开军队?”
“是神的旨意。”你说。
“什么?”雷米尔问。
“天主的意志。”你郑重其事地说,“神指引了我的道路。”
雷米尔哑口无言,你们对视了片刻,他叹了口气。
“继续说红象龟吧。”他说。
你很高兴他理解了。
你跟他背诵了红象龟的生活习性,从它们在地狱生态链中的位置,说到如何杀死它们,再到它们的实用价值等等。雷米尔开始面无表情,后来看起来有了点兴趣,你为此高兴。这是你难得擅长的领域,你有许多东西能说。你们就这样聊了大半个晚上,直到东方发白,旭日升起。
后半夜都是你在说话,你从红象龟讲到寻常的恶魔,从最普通的恶魔说到高阶一些的品种,雷米尔托着下巴听你说,时而面露惊奇。你说到一种生活在岩浆里的魔物的学名叫“圣洁美味虾”,因为它外壳上有一段经文似的花纹,而且还很美味。雷米尔为此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笑,不尖刻,不讥讽,不怀抱恶意。他的笑声在胸腔中共鸣,那听起来很……暖和?他的笑声把寒冷沉重的空气赶走了片刻,像一个火把挥舞而过,你觉得这很不可思议,就像看到潮湿腐败的木头上再次点起火。
你突然明白了自己当初为什么会买下雷米尔。
即使在他冲向屠刀的时候,他身上也有种蓬勃如火的力量。雷米尔就是这种人,他对父亲举起酒瓶,他带着军队死里求生,他带着炸弹冲向恶魔,他扑向屠刀,他咬住枪口,他大笑……他就是不肯消失得无声无息,火焰熄灭的时候,那火花也会最后一跳,将沉沉的黑夜撕裂。
你的手冰冷而麻木,你不知道碰到的一切东西是什么形状。你想触碰这火焰,哪怕会被灼伤,灼痛于你而言,也将是种极为珍贵的体验。
第十八章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雷米尔转着叉子,似乎在斟酌什么。你抬头看他,他用叉子敲了敲盘子,说:“是你喜欢吃这个,还是神父吃这些?”
你看了看他的盘子,不确定地说:“牛肉?”
“不,我是说这堆……”雷米尔的停顿了一下,你觉得他咽下了一些更加不好听的说法,“嗯,煮熟的玩意。”
你们今天的晚餐是全麦面包,牛肉,青豆和苹果,你看不出有什么问题。“熟食比较健康。”你说,“你喜欢吃生的吗?”
“当普通人说‘熟食’,那不是把所有食材放进锅里煮烂的意思。”雷米尔说,“你甚至不加盐!”
“我泡了盐水。”你提醒道。
“这就是你每天早上让我喝一杯咸得要死的白开水的原因?”雷米尔震惊地说,“那不是什么奇怪的生活方式或者宗教仪式?”
“加了6克盐。”你说,“符合人体一天所需的食盐摄取量。”
“操。”雷米尔说。
“请不要说脏话。”你说。
你们花了一小会儿工夫沟通,你终于明白他一直对食物不满意,并且不是因为食材问题,而是因为你的烹饪方式。你会选择最营养均衡的食材,将它们按照“应该生吃”和“需要煮熟”分开,将后者均匀混合,放进锅,加水,煮沸。最开始你总控制不好火候,而且每种食材熟透的时间不同,为了避免需要煮熟的食材没有熟,你习惯多煮一会儿,反正只要水没烧干,食材就不会烧焦。你只会这么一种烹饪方式,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头。
“你就吃这个长大的?”雷米尔说,“你不是亲生的吧?”
“不,教廷会配备营养剂。”你说,很为雷米尔的洞察力惊讶,“对,我是被领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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