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不服 下(53)
柳娘子蹲在门板后,腹诽着孟戚好端端地非要出去晃悠一圈招回的麻烦,脸上却不敢露半点情绪。
说实话她有点看不明白,孙掌柜随时有可能派人过来掳走王铁匠,眼前两人竟然洗起了碗煮起了粥?
倒不是说江湖人都不吃饭,而是有事时大家一般都用凉水配干粮。这里明明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王铁匠的妻子是个会过日子的人,把能带的东西全都带走了,包括油盐酱醋。厨房里空荡荡的,只剩平日不用积满灰尘的旧碗,以及可能忘了的坛底一把米。
为何要费这个提水洗碗、烧火做饭的工夫?等着敌人上门不好吗?
不。
在墨鲤看来,闲着也是闲着,有米为何不做饭?
不管是龙脉还是天下第一高手,日子总归是要过的。
“很香。”
孟戚一进门就吸了吸鼻子,他施施然地进了厨房,把碗搁在灶台上。
“随处可见的粟,香在何处?”墨鲤心想自己又没往粥里放油。
“这还用问?由大夫亲手烹制,非是草药,不苦即香。”
某位国师吹捧的时候不忘埋怨墨鲤熬过的苦药。
墨鲤闻言一顿,沉吟道:“不瞒孟兄,其实药粥我颇为拿手……”
话还没说完,右手就被孟戚按住了。
孟戚十分镇定,干咳一声道:“放草药太麻烦了,已是饥肠辘辘,就等大夫这锅粥了。”
于是挑了两个较大的碗,盛上满满的粥,墨鲤一手端了一个,出来时看到神情复杂的柳娘子,淡淡道:“灶上有碗,饿了就去盛,你还得养伤。”
柳娘子完全没有胃口,她猜测不久后主人会带着更精锐的高手前来,这时就算是有龙肝凤胆在锅里她也吃不下去。
“不……不必了。”柳娘子拒绝到一半,对上墨鲤的目光,立时没声。
虽然孟戚巴不得这一锅粥都是自己跟大夫的,但身为太京龙脉,他没有这么幼稚——以后墨鲤做粥的机会多了去了。故而这时候看到柳娘子瞬间没声,默默低头去了厨房时,还觉得挺有趣。
是幸灾乐祸。
孟戚发现了,墨鲤自秦逯那里学来最厉害的本事,其实是威慑不听话的病患。
不管是谁,被冷冷一盯就会感到发自内心的羞愧,压力重得头都抬不起来。
这样说起来,墨鲤还有个更适合的位置:做夫子。
孟戚不禁想着如果他们早早相识,自己做国师,大夫做帝师。
墨鲤不是那些陈腐老儒,亦不像孟戚的旧友担心皇子夺嫡争位,只把太子教成人中龙凤而有意无意地忽视打压诸皇子。
所谓君臣父子三纲五常,正因人人都照着这一套来,楚太子聪颖俊秀文武双全,在朝野之中是众望所归。结果却是太子暴病亡故,这些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坐上那个位置的皇子们欣喜若狂,李元泽却赫然发现自己的儿子全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不对,如果墨鲤是帝师,太子未必会病死。
孟戚想着想着就出了神,停下来时差点撞上桌子。
——多亏了高手的潜意识反应。
墨鲤无奈转头,摁着孟戚坐下。
说来奇怪,墨鲤觉得跟孟戚相处时情势总是一变再变。有时孟戚眸清神傲意气风发,什么都懂更可看透人心,教人不由自主地倚仗他来拿主意;有时孟戚又特别没谱,必须得要人在旁边摁着看着完全不能离开,一离开视线就要出幺蛾子,比如穿件褪色的衣裳还能把人家大师忽悠得境界突破……
更怪的是,墨鲤发现自己对这样的情况甘之若饴。
一点不觉得“无条件信赖孟戚”跟“逗沙鼠”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违和。
毕竟只有前者的话,对墨鲤来说感觉可能不是多了一个意中人,而是多了一位值得敬重的前辈。前辈的感觉很远,意中人就不一样了。
“坐稳,这桌子坏了一条腿不太稳当,你再撞就散架了。”墨鲤把碗塞给孟戚,示意道,“没有筷子,随便喝吧。”
反正基本上是水。
孟戚看看碗,心想这也太稀了,昔年打仗的时候缺军粮都没喝过这么稀的粥。
墨鲤在孟戚对面坐下,适时道:“我本想用些铜钱,去邻家换些米粮酱菜,但见你出门一趟就引来了这么多人,还是罢了。”
柳娘子刚才挡下的村人,那里面真有恨不能追问户籍三代,当场拉媒人说亲的。
“不错,若被他们瞧见了大夫,上门的人立刻要多一倍。”孟戚煞有其事地点头,端碗的姿势像是端着名窑青瓷品茶,一边品还一边说,“似我跟大夫这般人物,不沾凡俗,唯有归隐山林方得逍遥。”
从厨房端碗出来的柳娘子:“……”
如果桌子前的两人喝的不是稀粥,这话的可信度会更高一些。
孟戚慢悠悠地“品茗”,边喝还边摇头晃脑,闭着眼睛轻轻感叹:“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唉,这哪篇话本里的?”
“智取生辰纲?”
墨鲤抬眼,他方才依稀感到有一股凉风?
没错,房顶有人!
“公子王孙不知农夫之苦,可农夫也想过公子王孙的日子呀。我与大夫热得连屋子都不想出了,却还有人满脑满心的复国大计。顶着这么大的太阳爬屋顶,看你的架势,是想继续打过第二场喽?”孟戚有滋有味地喝着粥,斩钉截铁地说,“不去,热!”
屋顶上的斗笠人:“……”
斗笠人倒也沉得住气,伫立着一言不发。
孟戚继续吟诗:“先苦后甜兆溪水,人间乐境仙雾茶……这一口啊,沁入肺腑飘飘欲仙,凉风不换的好水。”
墨鲤欲言又止。
柳娘子背靠墙壁战战兢兢,闻言忍不住看了一眼手里的碗,心道我要是不晓得这是一碗稀粥还真信了好茶的邪。
“大夫不必担心,那贼子孤身一人。”孟戚饶有兴致,末了还宽慰起墨鲤来,“吾等打发走刀客,没准正中他下怀。几十年才积蓄起的复国之力,可经不住大损伤,这会儿只想把我们引走呢!”
孟戚用行动表示,就不走。
有大夫煮的粥,连门都不想出。
墨鲤担忧斗笠人被气疯了,毁村毁房,再说他们在这里不动,孙掌柜一样能把逃之夭夭。
孟戚给墨鲤使了个眼色,然后用手指在桌面写下三个字。
风行阁。
昨夜风行阁的人逃了出去,阁主秋景可不是一个吃闷亏的主,只要及时调动人手打个回马枪,孙掌柜等人未必能顺利逃脱。因为最大也是最有威胁的人,正站在他们头顶上呢!
孟戚面上悠哉轻松,内力却已提了十成,随时都能动手。
墨鲤慢慢放下碗,抚摸刀柄。
“孟国师,我们可以谈谈。”房顶传来斗笠人阴冷诡魅的声音。
不等孟戚说话,他像一条毒蛇般嘶嘶地吐息,又仿佛穿过石缝的怪风。
“说一说,龙脉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沙鼠:美滋滋地喝粥,翘腿.jpg
晒太阳吧,傻蛋
第244章 终见此獠
劲风扑面而来, 柳娘子靠着墙缓缓坐倒在地。
稀粥还一口未喝。
她失去意识前心中松了口气, 不该她知道的事情她不想知道, 被点穴比丢命强。
模糊里柳娘子也忍不住想斗笠人提到的“龙脉”是什么, 她当然无法猜出真相。正常人都不会马上想到风水先生说的龙脉,只以为是名字叫这个发音的某人。
柳娘子抱着碗晕过去了,斗笠人微微冷笑:“国师对费某的属下倒是多有照顾。”
孟戚听到龙脉二字,神情就不大好看了,他冲着墨鲤微微摇头, 示意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一个知道龙脉的人。
或者,连人都不是, 他究竟要做什么,真的只是想复国?
见过表面沉迷谋反实际上想要斩龙脉成仙的青乌老祖赵藏风, 墨鲤觉得这些“胸怀大志”的人他真的猜不透。
孟戚看着手里空了的粥碗,扬声道:“听闻阁下出自费庭部, 是摩揭提寺密谛法王的弟子?”
抛出龙脉两字,就以为他们会勃然色变急切追问?
孟戚偏不跟着斗笠人的话走,仿佛没有听见“龙脉”二字。
斗笠人闻言看向墙角的柳娘子。
刀客宿笠对他的身份一无所知,会透露这些的只剩下柳娘子。
不过孟戚已经知道他们西凉人的谋划,这些出身来历也没什么要紧。
“陈年旧事, 不值一提。”斗笠人伫立房顶, 完全没有下来的意思。
于是局面显得格外诡异,墨鲤一言不发冷视头顶,孟戚玩着手里的空碗。绝顶高手摘叶飞花皆可伤人,打起来瓦片桌子碗也会变成利器。
孟戚不开口, 斗笠人更不主动提,屋子内外的气流逐渐沉滞,紧紧地压迫在人心口,连晕迷中的柳娘子都不由自主地开始喘气。
墨鲤再次感受着灵气的变化,随后忽然醒觉,在灵气的包围压迫下自己与孟戚的反应太不寻常了。
鸟、兽、植株乃至人,都会因为暴涨涌来的灵气产生不适,尤其这并非自然汇聚的灵气,全被推压在一个极小的空间,杀伤力更大。这不是内功,对任何人都是有效的,然而绝顶高手骤然面对这种困境,他们身体出现何种反应才算正常?
是无法呼吸脸色发青,还是心跳如擂内力反噬?墨鲤一点都不知道。
他只记得自己当时因为吃惊屏息了一阵,除此之外再无半点不适,孟戚亦然。
落在斗笠人眼中,可能已是破绽。
非人的……破绽。
墨鲤还想到了刀客,刀客在孟戚追问斗笠人内力的特异之处时,对此是全然无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