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不服 上(214)
“老人家言重了。”孟戚收了荷叶糕,取下戴着的斗笠。
他的面容露出来,老船工先是睁圆了眼,随后神情愈发难看,暗骂何耗子拎不清究竟招惹的是何方人物,这麻烦估计是甩不脱了。
墨鲤把孟戚按了回去,不让他说话。
想要把事情问清楚,墨鲤觉得这活儿还得自己来。
“如您所言,都是凑巧,恰好赶到了一块。”墨鲤放缓语调,似不经意地说,“老丈的船停在这里,外面的几位兄弟也收拾了家什,想来是早有准备,不愿在这片码头待下去了。”
不管查爷还是他们这辆马车,都是无意间卷入了这群苦力的“潜逃”计划。
苦力,就是卖力气吃饭的人。
这处不能待,就去别处,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何耗子这帮人却要偷偷摸摸,瞒着所有人跑路,这里面就有问题了。
墨鲤虽然揭穿了这件事,可他神态也好,语气也罢,都像是与老船工谈琐碎家常般平和,不会令人感到半分不悦。
这从老船工皱紧的眉头就能看出,锦水先生在旁边暗暗称奇,随后他想到墨鲤上门求银针,自己起初也没好声气,最后不知怎么着就把针卖了,还觉得这位大夫为人和气,颇有几分好感。
“……”
锦水先生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想。
墨鲤接着问道:“查七来堵马车,我听外面那位何兄弟说,查七这些日子已经在渡口码头抓了不少书生,可有此事?被他们带走的人呢?”
老船工抽了一口烟袋,掀着眼皮道:“这事,你该问他了。”
烟锅袋子指着锦水先生,后者静默一阵,苦笑道:“你……你们被查七这群人看到了脸,除非永远不回太京,否则会有大祸临头。”
书生说着,起身一个团揖,愧然道,“本是丑事,亦羞于提及。而今若继续隐匿,唯恐诸位因不明事情始末,遭那鱼池之殃,便请诸位勉为其难,姑且一听了。”
***
锦水先生本姓贺,他只说姓,没报名。
贺家祖辈行医,有一手针灸、正骨的工夫,虽说不上是名医神医,但是在所住的坊间也算小有名望。
贺生并非是对行医诊病没兴趣,而是自小家中没打算让他继承祖业,他少年聪慧,读书很是了得,父辈看到了盼头,指望他科举做官。
二十来岁,就能写一手念着通畅舒泰,合撤押韵的八股文章。
虽文采稍显不足,立意不高,但也算是出类拔萃,一路考上了举人功名。他正待闭门发奋读书,揣摩文章,考个进士金榜题名光耀门楣时,楚朝亡了。
太京血流成河,许多百姓死在混乱之中。
贺生父祖皆死,他心中怀恨,也不肯做齐朝的官,考齐朝的功名。
因家徒四壁,无以谋生,就只能代人写书信,加上制针卖针。
这般安安稳稳过了数年,不想祸从天降——
“有人网罗了一群没有继续考科举的读书人,威逼利诱,乃至强行掳走,也不为别的,就是科场舞弊,为一些人冒名代考。”
锦水先生咬牙道,“我们这些人,有的是因为改朝换代的时候,三代之内的亲族获罪,夺了功名名,有的是当年齐帝杀入太京时,混乱里落下了残疾,乃至家中无钱,亲族重病等等。”
“如何冒名代考?”孟戚诧异地问,“楚朝不是已有规定,进科场考试时,除了搜查夹带,看画像之外,还令同乡之人一起入内,令士子大声报己之名。秀才以下倒也罢了,凡考到了举人,哪个没有同窗,要如何冒名?”
“吾等拿写有自己名姓籍贯的号牌入内,各自入内,等开了考,写完了文章,写的却是旁人的名字。那些人交的考卷,写的是吾等之名。”锦水先生神情沉痛,双手紧握。
陆慜瞠目结舌。
孟戚摇了摇头。
吏治也好,舞弊也罢,总有数不清的空子钻。
纵然前面补过,后面又出现新的裂隙。
“这般做法,能用一时,却用不了一世。”孟戚扬眉,特意给墨鲤解释道,“这文章必定是写得不上不下,不能太好,也不能太差。太好引人注目,太差不一定能考上。这还得代考的人写文章是有这等水准,需知就连考上的进士自个儿,匿名答卷混入下一科考,都未必能中。”
锦水先生苦笑道:“不错,所以能代考会试的,只有我一个,他们主要还是在乡试那儿动手脚。考上了便是举人,花钱使银子就能外放做官了。齐帝陆氏,武人出身,虽然摆着礼贤下士的样子,可他没法出科举考题,也不关心一甲之外的人写的文章,乡试连解元的卷都不看。主考官不是年年相同,齐帝对臣子有防备之心,不让他们年年都有门生。这卷面的字写馆阁体,想按照字迹辨认出问题,还不如根据文法习惯呢?可即便如此,快十年了,也没有考官辨出某年的二甲,与某年三甲的文章,像是出自一人之笔。”
他等得绝望,又无力挣脱。
“因贪生怕死,未有破釜沉舟之心,这些年日子过得浑浑噩噩。这街面上的人,譬如查七,早早就识得了我们。在太京府衙,我们还有一笔笔欠条白条,是各种借口捏造的债务,所以住在家中,还要被保甲邻里监看,不许跑了……”
锦水先生喃喃道,“还有更倒霉,直接被拘在他们备好的院子里,好吃好喝,不准出门。我费劲搭上了风行阁,起初只想借着写话本的机会,把这事捅出去,可是风行阁听了之后,根本不当回事。这些消息直接就能买到,只要有人问舞弊之事,就能得到详尽消息,结果呢?无人关心,无人查案,无人追究……”
何耗子在舱外伸着脑袋,船桨拿在手里一动不动,应是偷听对话到忘了划船出力。
老船工一声喝,何耗子立刻缩了回去。
锦水先生重重地叹口气,抱着包袱说:“事不能做一辈子,知道得太多,做得太多,总有一天是要脑袋的。我不想方设法地跑,莫非要等死么?”
第175章 贫贱则无以立足
老船工低头将烟锅袋子在鞋帮子上磕了两下。
即使听到这般惊天舞弊大案, 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平头百姓, 大字都不识一个,哪能那么多为国为民的忧怀呢?而且论起来, 还是楚朝的日子好过一些,齐朝还是算了吧。
朝堂上的事儿, 自有相公们费心。要是相公们跟这等舞弊案扯上了关系,自然成了难以撼动的势力,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能顶什么用?
况且在他们心中,这做官的, 就没有不贪墨的。
他们接触的多是底层小吏, 吃够了苦, 总觉得十个官里面,只有一个是长了良心的。
舞弊案是读书人群情激奋的事, 苦力们兴趣缺缺。只因他们不会科考,家里的男丁也不会去, 充其量听个热闹,叹几口气。
老船工瞥了眼船舱里的人,他是愈发看不透这些人的来历了。
那个充作车夫的年轻小子气得快要坐不住了,另外两个人却只是略微皱眉,说是喜怒不形于色吧, 眼中情绪显然不是那么回事。
孟戚微微侧头, 嘴唇开合, 以传音入密对墨鲤道:“隐瞒与己不利的事是人之常情, 锦水先生方才也说了,这是丑事,他羞于提及,何必戳破?”
墨鲤眸色暗沉,随后微微颔首。
——舞弊是真的,被胁迫了冒名代考也是真的。
——完全没有办法,绝望挣扎四处求助无门,日夜想着如何潜逃,这就是假话了。
锦水先生的这番沉痛说辞,只能在涉世不深的陆慜面前蒙混过去。
如果真像锦水先生说的那样,只有他一个人能代考会试,那就是摇钱树,哪有不被重视的道理?加上知道内情,那些人难道不会对他严加监管吗?
当日他们上门求针,可是看得真真切切,锦水先生住的地方,多是租出去的屋子,弯弯绕绕的巷子复杂得跟迷阵似的,住得近的人家都照不着面,哪还有什么监视之说。
即使有监视的人,两大绝世高手都发现不了,有这种本事还找什么人代考,直接潜入京城贡院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卷子换了不就好!
墨鲤暗自叹了口气。
书生的神情变化,他都一一看在眼里,在察觉到其言不尽不实,墨鲤就开始思索这是怎么回事。
察言观色的工夫,墨鲤没有孟戚那般深厚,毕竟作为大夫他只需要推测隐瞒的病情,不要跟病患勾心斗角,故而他皱眉想了半天,也不得要领。
“他衣着寒酸,家境落魄,看起来性情端直,出京之后遇事更是紧张惧怕,不像是跟那些科考舞弊之徒沆瀣一气的模样。”
“他不是说了?因父祖之死,怀恨齐朝,不愿为官。”
“你是说——”墨鲤先是吃惊,随后回过神,领会了孟戚的言外之意。
锦水先生被人找上门威逼胁迫了代考是真,心中不满想要摆脱这些人是真,可是想尽办法求救挣扎希望主考官发现,乃至揭发这桩大案的念头就是假了。
贺生清楚地知道科场舞弊的危险性,可是出于对新朝的怨恨,他并不真心想要揭发,而且揭发的风险太大,他索性随波逐流,只求己身平安,甚至一开始还会乐于收钱去代考。
这种想法无疑是可笑的。
搞科场舞弊的幕后之人,可不是为了“报复”齐朝。
他们要控制利用手中的棋子,拉更多的人下水,像蜘蛛一般编出大网,凡是想要破坏这张网的人,都会遭到吞噬。
墨鲤看到贺生不安惶恐的神情,心中更叹。
正如孟戚所说,人总有难言之隐,亦有羞于启齿的错事,只要没有害人,又该怎样细究呢?坐视惨剧发生,这人自己心中就要受到诸多折磨。
那边陆慜迫不及待地问:“你所知道的,那些因不从而反抗,或是不慎暴露等缘故死去的书生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