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不服 上(208)
甭管是有才,还是有貌,都可以借着游春会扬名。
并非所有人都存有争强好胜的心,游春会对他们来说是一饱眼福的机会,能够看到名门望族和高官子弟,能听到梨园跟青楼名家的乐曲,或许还可以看到太京颇负盛名的美人们。
那可是美人!
一想到先皇驾崩,全城举丧,三月三游春会也报销了,大家就是一阵气闷。
结果事情出乎所有人意料,宫中完全没有为先帝举丧的意思,难道太子弑君的事是谣言,先皇还活着,只是病势沉重不能理事?
太京已经解除了戒严,铺子纷纷开门,货物价格持平没有飞涨,百姓提着心落了下来。朝堂上的事他们搞不懂,也管不着,既然没有哭丧,皇帝肯定就没死。世上哪有父亲死了儿子完全不管的事?即使装,也要装个伤心的样子吧!
算了,能吃肉能喝酒能听曲子能出游就行,天家的事儿,有相公们操心呢!
太京百姓安安心心地出游了,然而那些高门大户的勋贵子弟却变得紧张起来。
新皇登基,后宫空虚啊!
楚朝时期,得封了爵位的都是功臣,只要这些功臣不乐意女儿进宫,皇帝不会强纳。到了齐朝,所谓的勋贵世家恨不得缩起脖子做人,能保住身家性命跟爵位已经很不错了,哪里还敢要求更多?好在陆璋对所谓的名门贵女没有兴趣,宫中妃嫔只有寥寥两三个算是出身显贵,大半都是宫女出身。
然而陆璋是陆璋,陆忈是陆忈,谁知道继位的这个对女人有什么要求?
东宫只有一个太子妃,一个太子良娣,还没有子嗣。照理说这等时候送女入宫,搞不好就能博个全家富贵,阖族飞黄腾达的好前景,然而新皇体弱多病,这无嗣……不见得是女人的毛病,没准是皇帝自己的呢?
无嗣就得在宗室里选人传继,皇帝如今还不到而立之年,他两个弟弟就更加年轻了,将来大位落到谁的手里,根本说不好,这时候站队下场太早了!一不小心,还得赔上阖族的性命。
再者,皇帝身体这么差,要是做个两三年皇位就死了怎么办?
这时候送女入宫,岂不是白白赔上一个女儿?
进宫是要博圣宠的,如果没有子嗣做筹码,就更加考验此女才学跟能力了,这般才貌俱佳的女子,绝对不是随便一个没落分支的族女能达到的水平,所以一般人都不愿意,找个门当户对的东床快婿,还能派上点用场呢!
于是游春会的性质突变,名门望族的子弟都接到了来自母亲姨母祖母的命令,趁着大家都抛头露面,赶紧把某某家的公子指出来给她们看看。至于胆子略大的姊妹,也会做出同样的要求。
那些兴致勃勃想给姊妹出主意的公子哥,打马一出城,对着四面八方亲朋故交的眼神,恍然大悟——他们要挑选姐夫妹婿,可是自己也在被别人挑啊!
一夜之间成了别人评头论足的对象,谁能自在得起来?
那些不想成婚的人,准备豁出去装病也要打道回府。可他们想走,他们家的老夫人不乐意啊,多么好的机会,怎么能让儿子孙子就这么跑掉了呢?
气氛瞬间变得诡异起来。
有人神游天际,破罐子破摔直接犯懒,有人挺直身板骑在马上,努力维持着风度,对别人议论自己的话充耳不闻心中却沾沾自喜,更有人想方设法摸到倾慕已久的女子家车队附近,骑马来来回回地跑。
太京百姓不明所以,还以为这些公子哥又互相斗气了。
车道堵塞,水泄不通。
一辆被挤到路边的朴素马车上,二皇子穿着旧衣耷拉着脑袋坐在车辕上,他用少许煤灰掺和了面脂给脸抹了一层,还找了一张狗皮膏药贴在太阳穴上,整个人就跟斗败了的公鸡似的,无精打采。
孟戚看不惯他这个模样,嫌弃道:“行了,你自己要离京的,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大约是声音过于突出,旁边马车上立刻有人朝他们这里望过来。
孟戚不着痕迹地将斗笠压了压,他手里还捏着马鞭,刻意收敛了气息,佝偻着身形,远看就是一个普通的车夫。
二皇子有气无力地说:“我是谋逆逼宫的乱党,我怎么能公然出现呢?只要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准在史官笔下,父皇就是我杀的了……我走得越远越好。”
孟戚鄙夷道:“你皇兄身边正缺人,你不能公开露面,还不能戴个面具?背地里做那锦衣卫暗属的统领也是可行的,怕只怕你庸碌无能,没了皇子的身份之后就什么都做不了。”
这句话击中了陆慜的软肋,他沮丧得差点跳车嚎啕。
“……孟兄,你少说一句。”
坐在车里翻书的墨鲤瞥见二皇子的表情,生出了几分同情。
就算是事实,也不能直接说出来啊!
墨鲤继续道:“经此一番变故,他必定学到了不少东西,离开太京也好,或许等到再回京时,他就脱胎换骨,能如愿以偿地帮到太子。”
虽然陆忈已经登基,墨大夫还是习惯称呼他为太子。
陆慜听了这话,眼睛发亮,沮丧的情绪也少了许多。
孟戚无言地望向墨鲤,心想大夫太过心软,居然还安慰二皇子——事实上陆忈有意不为二皇子洗脱罪名,就是要将陆慜远远送走,为此还备好了银钱,孰料二皇子竟准备自己悄悄溜走,太子没办法只能把钱给了墨鲤。
太子这么做,是担心自己死后,二皇子那一根筋的直肠子根本无法在太京活下来。
三皇子跟六皇子就不用了,他们没那么傻。
太子不止送走了二皇子,还屡次召见锦衣卫副指挥使宫钧,千方百计地让阿虎跟宫钧熟络起来,连墨鲤都看出了他的想法。
墨鲤在宫中住了半月有余,翻完了所有需要的典籍,也结束了给太子的诊治。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太子的寿数如何,就要看天命了。
墨鲤犹豫很久,告辞离去的时候终究还是把那个方法告诉了陆忈,需要有血亲之缘的内家高手付出全部功力,支撑太子已经衰竭的心脉肺脉。如果那位高手武功绝世到了自己跟孟戚这等地步,那倒可以不用失去武功,因为内力足够,用完了还能有剩下。
这法子凶险异常,很难成功。
之所以要求血亲,也是因为唯有这样才有一线希望。
太子听到这番话后,只是愣了愣,并没有露出欣喜的表情,相反他望向墨鲤的眼神,变得锐利异常。
“他不仅知道自己的兄弟,那个被陆璋摔在地上的孩子没有死,还知道燕芩学了一身好武功。”
墨鲤回忆着那日的景象,用传音入密对孟戚说:“太子听到那个办法时,像是要看透我的用意,审视我究竟知道了多少。”
“你可以不说的。”孟戚不赞同地道。
燕岑未必知道他自己的身世,多年来他一直没有见过亲人,如果忽然出现一个同父同母的兄长需要他废弃武功去救命,岂不是把他逼到了两难之境?
“……是神使鬼差。”墨鲤闭目叹了口气。
临行前对上太子的目光,不知怎么地,不打算说的话一个冲动就冒出了口。
而这个冲动,是潜意识地相信太子不会逼迫燕芩。
万幸的是,太子的反应确实如此。
墨鲤不得不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孟戚油然生出了危机感,还好准备离开太京了!果然能将狸奴养得服服帖帖的人十分危险!
什么御兽园的人擅长照顾狸奴,都是瞎话!孟戚这些日子看得真真切切,阿虎就是一只脾气很大的猫,谁都不买账,只对太子一个人和颜悦色。
宫钧要是信了太子的话,以为这只猫乖顺听话,日后有他苦头吃的!
孟戚的沉默,被墨鲤以为他是在不悦。
大夫一伸手,把车夫拽进了马车。
陆慜唬了一跳,慌忙看四周,发现无人注意这里方才松了口气,同时心想孟国师跟大夫也不太不讲究了,这光天化日的!
“孟兄,其实……”
墨鲤话说到一半,忽见孟戚期待地看着自己,解释的话就卡壳了。
真是奇怪,从前可以毫不在乎地指出孟戚对着自己有反应的事实,也能直言不讳地跟孟戚谈论龙脉怎么生孩子,现在心情变了,那几个字都变得难以出口。
没办法,只好迂回着来。
“陆忈其人,约莫是越熟悉,就越容易对他产生信心,不由自主地信赖他的品行。明主之相,大抵如此,可我没有经天纬地的才智抱负,不想找什么明主……我四处游历的时日不久,也随着你看到了太京繁华,见识了诸多事物,可那些都不重要。纵然世间浮华遮眼,秉持初心未变。我只想要能够永远在一起的同伴,心慕之人更好。”
孟戚神情认真地听着,完全没有接话的意思。
墨鲤:“……”
这是嫌不够,想听更多?
算了迂回太麻烦,还是直接把梯子扔了吧!
墨鲤一低头,脸颊贴了过来。
由于毫无经验,拿捏不到要领,动作又急,差点撞到了孟戚的鼻梁,而且最后也没有碰对位置。墨鲤根本来不及感觉什么便要分开,这般举动在墨鲤眼中已经是很出格的行为。
这时一只手忽然伸出扶住了他后颈,紧接着唇瓣一暖,被轻轻舔舐了起来。
墨鲤诡异地想起了沙鼠抱着栗子啃的模样。
揣在怀里,也不舍得吃,就这么凑在嘴边用牙齿轻轻磨蹭,那滋味甜得沙鼠的眼睛眯起来,完全找不着了。
墨鲤下意识地望过去,距离极近,他能看到孟戚变得幽深的眼眸里激烈翻腾的情绪。
马车一震,像是里面有什么重物倒下。
陆慜脊背僵硬,不敢去想车里正在发生的事,他的心里充满了荒谬感。
路边杨柳依依,他如此悲催地离开了皇兄,离开了京城,却因为游春会被堵在了半路上?还要装作没有发现孟国师与大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