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下(86)
戚竹音原本叠帕子的手一顿,她看向戚尾,重复道:“把青鼠部的领地给蝎子?”
戚尾谨慎地再看一遍,确定无误后,才点了点。
戚竹音那点满不在乎的神情逐渐收敛,她肩上的甲算轻的了,但是戴久了仍然沉得肩痛。她说:“拿笔,现在给萧驰野回复,我不同意。”
青鼠部是启东守备军打下来的,这个地方戚竹音用不到,她可以让给离北或是中博,但她不想让给蝎子。海日古占据青鼠部的领地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的门口从此有了看门蝎子,还是随时都有可能反咬的蝎子。
萧驰野收到戚竹音的回信是意料之中,他枕着手臂,对身侧的沈泽川说:“启东的地势造就了优势,向东扩建就是削弱边郡的重要性,天妃阙和锁天关两大‘门板’也要就此失去作用,这件事很难让大帅点头。”
沈泽川都要睡着了,道:“离北肯跟回颜部建立从属关系,铁骑因此得到了糙茶的利益,边郡向外增加领土对于启东而言利大于弊,这在以后也能减轻大帅的军费负担。”
行商从互市往港口卖的糙茶有大半都来自回颜部,这笔钱沈泽川都回馈给了离北铁骑,要知道,铁骑的消耗装备的速度可谓是天下第一。
沈泽川想到这里,瞌睡就减轻了。他不能随意地翻身,只能跟萧驰野一样仰着,继续说:“仗能打一辈子,那下辈子呢?”
“下辈子,”萧驰野把信罩在面上,叹气,“下辈子还是生在离北好了。”
两个人躺着,廊下的丁桃和历熊带着既然砸核桃,男孩子们嬉笑不停。烈日下的虫鸣聒噪,一声一声。
“阿木尔用一辈子都没有统一十二部,”半晌后,萧驰野说,“老爹以为他能成为大君。”
“你不懂阿木尔没有成为大漠大君的原因,”沈泽川偏头,“我可以偷偷告诉你。”
萧驰野拿掉信,侧过身,热得发懒,只发出:“嗯?”
“因为离北有萧策安。”沈泽川抬起眸,望着他,“你想渡河东进,去找阿木尔。”
萧驰野忽然盖住沈泽川的眼睛,天这么热,他凑近了,低声回道:“妻甚懂我啊。”
沈泽川唇角微扬,有点小得意。
萧驰野喜欢这么看沈泽川,垂着眸,忍不住吻他。
作者有话要说: ①:原句出自沈义甫
②:选自《金刚经》
第255章 青山
阒都满园翠绿, 明理堂的空地两侧都摆着盆栽。太监们端着盛满冰块的盆, 搁在堂内四角祛暑。在檐下听候传唤的朝臣们热得流汗,却又不能失仪, 只能强忍着让汗打湿袍子。
明理堂的竹帘掀起来, 风泉搭着拂尘走出来, 对朝臣们躬身行礼,轻声说:“酷暑难耐, 各位大人办差辛苦, 殿下特地嘱咐奴婢准备了绿豆汤。”
小太监们麻溜地端汤,提早把巾帕纸花都备好了, 风泉再行礼, 退进了明理堂。
“殿下体恤卑下, ”地方来的官员饮着汤,说,“我等真是感激涕零。”
汤勺轻磕着瓷碗,都官对边上的江青山说:“万霄在驿站可还住得惯?”
江青山饮尽汤, 微微颔首。他跟传闻中的雷厉风行有些不符, 举止温吞, 似是对事情都很敷衍,没那么上心。过了半个时辰,太监唱名,江青山掀袍入内,跪在堂内行礼。
“臣厥西布政使江青山参见殿下。”
李剑霆道:“万霄请起,这天热, 让你在外边站久了。我与元辅正谈到厥西政务,看你折子上说庸城无雨已有月余,地方粮仓供应不足,想跟槐州借粮?”
“去年朝廷征调的粮食由厥西承担,十三城的粮仓已经见底,”江青山没抬头,“不承想会遇着旱灾。”
孔湫在侧对李剑霆说:“庸城也是西南粮仓,若是旱情严重,只怕光凭万霄借粮也难以支撑,还是得靠朝廷下调赈济粮。”
李剑霆额间的花钿红艳,她沉吟片刻,说:“咸德年你为了赈灾得罪地方商贾,让他们堵在衙门里为难,今年又为了借粮跟槐州百般交涉,很是不易。庸城遇灾,这不是小事,但也不要着急,我与元辅尽快给你个章程,粮食肯定要调的。”
江青山入都听惯了推托之词,先前的天琛帝和咸德帝都没有这么干脆的态度,当下听到李剑霆如此说道,不禁正色起来,磕头拜过,道:“臣知道朝廷今年要兼顾启东战事,军粮为重,厥西愿意用蚕丝抵债,跟槐州换取粮食。”
孔湫说到这个就有些动气:“官粮公调,殿下批红后即可施行,槐州州府陶茗为什么要抗旨不遵?槐州去年丰收,按照陶茗年初上呈的折子,这份赈济粮他能给。”
“几日前诏令已发,”李剑霆说,“风泉,到外边问问,槐州州府陶茗到了没有,如果到了,就叫到堂上来说明白。”
风泉还没跨出门,福满就巴巴地到了门口,说:“殿下,驿站那头到的信,说槐州州府陶茗带着一家老小跑了!”
李剑霆一愣:“跑哪儿去了?朝廷召他过来是为商谈,他跑什么?”
福满轻轻跺脚,道:“投奔中博沈泽川去了!”
殿内顿时议论声起。
陈珍皱眉,说:“借粮是常有的事,他跑什么?总得有个缘由!”
“殿下不知,”福满细嗓子急道,“那前去传召的官员到槐州打开粮仓,发现粮食所剩无几,根本不够做赈济粮。陶茗跟沈泽川沆瀣一气,早把粮食都卖给了茨州,一听闻厥西要借粮,吓得当夜就跑了!”
堂内哗然,岑愈站起来,说:“这……地方御史怎么也没吭声!”
槐州没粮,河州也空了,八大城指望不上,那庸城怎么办?还得厥西自己勒紧裤腰带从牙齿缝里省!
堂内气氛骤降,四角的冰盆透着寒气,凉得孔湫后心痛。他掩着口鼻一阵咳嗽,待平复后站起身,对李剑霆行礼,说:“赈灾是头等大事,耽误不得。都官月俸可以酌情削减,就从臣开始,不能饿死百姓!”
外间的朝臣们面面相觑,跟着跪下,附和道:“臣等心甘情愿,还望殿下成全。”
树间的蝉被太监粘掉了,李剑霆也站起身,在那短暂的寂静里,感慨道:“诸君如此,我岂能阻拦?既然是为了庸城百姓,宫中也该适当削减花销。万霄,粮是你来要的,就由你安排赈济。”
江青山磕头称谢。
* * *
晚上花笼薄纱,庭院内布筷摆饭,只有哑儿在侧伺候。
薛修卓身着常服,给江青山倒茶,说:“到我府上委屈你了。”
江青山接过茶,叹道:“自打我入都,应酬的事情多得很,什么山珍海味,都不如你这里的粗茶淡饭香。”
“穷命,”薛修卓搁下茶壶,难得调侃,“哪个封疆大吏像你这般?出门连个像样的马车都没有。”
“我是真穷,你是假穷,”江青山道,“但是咱俩臭味相投,浑身穷酸气!”
两个人碰茶大笑。
“我看储君聪慧,待下很有分寸,处事干脆,颇有光诚爷的风范,”江青山拿起筷子,吃着小葱拌豆腐,“就是怪端着的,讲话太老成。”
“她年少坎坷,自然不同一般女孩儿。”薛修卓看着江青山吃饭,“我看你年初的信,柳娘有身孕了?”
江青山放慢吞咽的速度,看薛修卓一眼,笑意淡了,说:“老样子。”
薛修卓便没继续问。
江青山有妻却无子,他妻子是白马州柳氏,不算什么大富之家,跟江青山感情甚好,但两个人迟迟没有孩子。柳娘身体不好,头胎是咸德四年时怀的,当时江青山奔走在外四处借粮,商贾上门要债吓到了柳娘,那次流产以后就再难怀上。
“你这般沮丧干什么?”江青山搁了筷子,“若是我注定命中无子,那就罢了,不强求。”他说着看向侧旁的花丛,停顿片刻,“就是母亲催得紧,难免对柳娘有些……唉。”
江母求孙心切,对待儿媳相当苛刻。
“母亲年迈,生性还要强,柳娘侍奉在侧受了委屈,我这些年忙于政务,疏忽家中,到底是辜负了当初对她的誓言。”江青山提起家事就伤感,“母亲年初把什么远亲侄女也接了过来,说是暂住,到现在都没走。我几次回去,看柳娘在檐下站规矩,母亲还要撮合我跟那女子……”
“你不情愿,还是直言回绝,”薛修卓给他蓄茶,“免得让老夫人觉得可行,伤了柳娘的心。”
江青山挡住薛修卓,道:“换酒吧。”
“我明早还要办差。”薛修卓说着看向哑儿,示意哑儿去拿酒。
“你独个儿住在这宅子里,空荡荡的,”江青山抬起手臂,挥了挥,“也该找个人了。”
“韩丞才除,田税没有查完,”薛修卓接过酒,只给他倒了,“娶妻也不过是让她一个人待着这空宅里,耽搁人家的青春,何必造这个孽?”
“公务永远办不完,”江青山说,“你难道就这样办到老,办到死?”
薛修卓当真点了头,就此开始谈公务:“庸城旱情比起咸德年不算严重,却已经让你焦头烂额,倘若这雨过了七月还是不来,或是其余十二城也开始旱,那光凭阒都削减月俸也没用,厥西仍然要死人。”
江青山抿酒,道:“内阁心有余而力不足,若真有余粮,元辅也不会出此下策。我也想问问你,八城真的空了?”
“空了,从丹城潘氏那里抄到的粮食,”薛修卓抬手,点了点侧旁,“连这宫里的人都养不活。”
“以前我们是缺钱,”江青山摇头,“如今是缺粮。若是能早下调令,重整中博六州,恢复万顷良田,那沈泽川就不至于成为地方枭主,大周便不会有今日的困境。”
薛修卓缓声说:“如今全天下最充实的粮仓就在中博,如果七月以后厥西旱情加重,我就要考虑跟沈泽川买粮食了。”
“只怕难做,”江青山说,“谁能想到,沈八能收服六州?端州一战更是让他成为了人心所向。此人记仇,必不会轻易就卖粮给你。”
薛修卓把酒壶放在一侧,道:“他要以仁义之名行走天下,就不能对厥西旱灾袖手旁观。”
他们又谈了些公务,待时候差不多了,薛修卓就让哑儿扶江青山去休息。江青山临去时,指着前厅说:“我到驿站的时候遇着你大哥了,他去祭奠承之。我看他升官了,想必是借了你的光。延清,从前他因为跟你一个姓,百般刁难你,最终还要攀附着你活,却连句好话都不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