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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进酒 下(115)

作者:唐酒卿 时间:2019-08-02 10:18 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薛修卓把人当作棋子,齐惠连把棋子当作人。他在昭罪寺教导沈泽川制衡权术,所有弱点都拿捏在“情”字上。
  沈泽川睁开眼,看见了正东门的尽头。
  雨雪如帘,旧景模糊。
  齐惠连的身影似乎还站在那里,他高举着双臂,拉扯着锁链,在最后的仰头呐喊里不肯回头看沈泽川一眼。
  兰舟啊。
  不要怕。
  沈泽川闭上眼,再睁开,风踏霜衣猛然前奔,袖袍在霜雪的扑打里荡开,带动两侧的疾风。他就像阴云里即将归鞘的寒锋,势必要在此刻捅穿天地。
  得道者,天经地义!
  暴雷仿佛是贴着头皮炸响,罗牧已经失去了对杂军的控制,他在乱军里仓皇后退,对朝臣们喊道:“……军变了!”
  雨雪迷眼,薛修卓站不稳,他与一众朝臣站在城墙上,看沈泽川匹马当先,守备军士气高涨,追随那白衣前进,势不可挡!南侧门的禁军与都军相遇,他们对于阒都的巷道走向比都军更了解,在此巷战绝无敌手。
  血喷溅在墙壁,酒旗杂摊跟着厮杀翻滚在地。
  沈泽川驱马进入通道,就如同他所想的那般,从正面踏开了阒都的大门。侧旁的费盛高举中博旗,守备军冒着墙头箭雨纷纷过境。
  “城破了——!”太学门前传出一声凄厉地哭喊,接着数千学子在飞迸的冰碴子里齐声大哭。
  孔湫蹒跚前行,扶着墙垛哭道:“大周百年国祚啊……”
  菩提山巅的铜钟“哐当”撞响,悠长的钟声荡起风浪,惊飞层云重叠间的鸟雀。城门轰然倒下,无数檄文翻飞在空中。
  薛修卓两颊湿冷,他仰头看着阴云,一直以来施加于两肩的重担,随着城门的倒塌,一并灰飞烟灭。他抬手抹掉面颊的雨水,听见了四起的啼哭声。
  到头了。
  薛修卓的眼眸宛如死寂的潭水,他沉默地扔掉了腰牌,那镌刻着李氏金辉的腰牌掉在地上,被经过的马蹄踏断,分跌在泥洼中。
  澹台虎顶着弯刀,把对方推得向后退,脚步凌乱。他猛地抡刀斜劈,刃口蹭着弯刀将对方的手指削断。澹台虎踹翻对方,挥刀为沈泽川破开血路,声嘶力竭:“杀敌!”
  * * *
  乔天涯的剑刃抵在指腹,殿外的雨还在下,风却停了。白纱都垂落在地,他脚下的小水洼倒映着点点锋芒。
  风泉抬指,推倒了最后那盏灯。他袖口蹭着微亮的火光,说:“你做沈泽川的刀,要杀我。”
  乔天涯那缕额发垂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
  风泉不知是哭是笑,藏在黑暗里肩头耸动,轻轻拍打着手掌。
  水珠沿着发缕,滴答在乔天涯的鼻梁。他的剑快到瞬息出鞘,在雪光乍亮的时候发出铁器碰撞的“砰”声,击掉了飞掷而来的铁针。
  衣帽官人立在白纱后面,抬臂扯掉了头上的帽子。明理堂内只有风泉的“咯咯”声,无声无息出现的衣帽官人如同鬼魅,跟乔天涯隔着白纱对视。
  水珠发出轻“啪”的掉落声。
  乔天涯的身形就像勃然暴怒的豹子,已经弹跃而起。他所有的不甘都化在剑锋中,削破白纱,刺得衣帽官人飞步后退。
  衣帽官人窄袖藏锋,抬指间数道银线齐发,在乔天涯避闪时钉在朱柱上,紧接着点地凌空翻,借着银线身轻如燕。
  灯油淌在地上,火舌舔舐地板,追着风泉的袖袍烧了起来。
  * * *
  即便守备军不杀百姓,百姓也在混乱里四处奔逃。街头太乱了,澹台虎推搡着百姓,生怕蝎子浑水摸鱼。
  “驱散百姓!”澹台虎掌心都是血,滑腻腻的握不住刀。
  但是来不及,堵塞在街道上的百姓撞进蝎子的队列,天这么黑,他们难以分辨对方究竟是谁。蝎子持着弯刀杀人,提起脑袋,操着一口流利的大周话:“府君说,屠尽阒都!”
  费盛打起火把,在疾驰里呼喊:“边沙秃子混入城中,罗牧的杂军实为乱贼!不想死的就快跑!”
  道中惊慌的百姓哪里听得见费盛的声音,他们拥挤在蝎子前,在死人以后,又掉头蜂拥向守备军。这大街不够宽敞,后边还堵着倒地的撞车,守备军被人群冲乱了阵型。
  蝎子没穿甲,他们混在乱跑的百姓中,经过守备军时冷不丁地就是一刺,前头猝不及防的守备军当即倒了十几个。
  “中博叛党杀人了!”
  狼狈逃命的百姓掩面大哭,进退维谷,在重影层叠里错把蝎子当作守备军,误以为自己已经进了守备军的包围,一时间哭声震天。
  棘手!
  费盛掉转马头,回到沈泽川身边,说:“主子,这可怎么办?几条大道都堵死了!”
  此刻天已暗,各处着火的旗帜燃在半空,雨势转小,那点雪花也变得如絮如浮沫。
  沈泽川握着缰绳,看向城墙,说:“点亮望楼,夺门鸣警钟,让突破南侧门的禁军打开街道口。”
  两侧守备军迅速通过,墙垛间的箭所剩无几,城下到处都在短兵相接。守备军的火把陡然点亮,抢夺望楼变得尤为重要。
  沈泽川身上带着短刃,在马过人群时侧旁生风,他顿时避闪,颊边“唰”地突过棱刺,带起的残风拂出微冷的寒意。
  短刃猛地出鞘,在沈泽川的左手间飞旋,“砰”地撞开棱刺。但是他伤势没愈,这一下仅仅把蝎子的棱刺打斜了。蝎子当即松开手,在棱刺掉落时一把翻握住,接着横刺向沈泽川的脖颈。
  头顶的旗帜突然燃烧起来,满天灰烬兜头飞舞,沈泽川在旗帜燃起的那一刻就借力翻下马背。风踏霜衣心有灵犀地跑动,他已经躲过横刺,跟着风踏霜衣虚跃几步。蝎子捉了个空,在短暂的失神中,被沈泽川擒住了打出的手臂。
  蝎子一怔,继而大喜,用边沙话说:“他没有力——”
  这句话还没有讲完,沈泽川已然松手,他左手沿着蝎子的臂侧猛拍,蝎子以为他要过肩摔,当即迈开条腿,准备稳住下盘,岂料沈泽川旋身一脚正踹在蝎子胸口。
  蝎子双臂打开,震声道:“蚍蜉撼树!”
  沈泽川修长的双指斜点向蝎子眉心,蝎子疑心有诈,顿时闭眼。谁知沈泽川极轻地笑了声,脱手的短刃落向下方,他单脚承力,再度旋身,把短刃侧踹向蝎子,蝎子不防,被短刃猛地钉住了下腹,在血花喷溅里号啕惨叫。
  沈泽川充耳不闻,后方火光骤亮,他的身影随着火光的挪动在这里拉长。
  费盛见机暴喝:“罗牧勾结边沙人,外敌就混在城中,守备军杀敌,其余人速速让开!”
  东门望楼上的火把迎天而晃,踩栏杆的守备军高举中博腰牌,用尽全力,朝下大吼道:“府君令——杀外敌,杀乱军,杀贼子!”
  蝎子眼见煽动无用,通道又被守备军堵得水泄不通,只能撤向原路。整个阒都都混乱无序,死守城门的都军被禁军杀成了血河。
  墙垛已经被砸塌了大半,薛修卓的官袍被刮烂,他狼狈不堪,直到被人狠狠拽动。
  哑儿牵着锦哥儿,肩头挂着包袱,在嘈杂中冲薛修卓“啊啊”地做着手势,把薛修卓拖向台阶。
  薛修卓踉跄几步,撑着墙壁,看向锦哥儿。锦哥儿是薛修易的儿子,被薛修卓养在身边,此刻吓得满面泪痕,兀自牵着薛修卓的衣角忍泪道:“叔、叔叔!”
  哑儿焦急地跺脚,不断扯动薛修卓的官袍,示意薛修卓快跑。
  薛修卓抬手,摸了摸锦哥儿的脸颊,他说:“你是好孩子。”
  锦哥儿仰头,觉得面颊上沾到了雨水。
  薛修卓佝偻着身躯,背过光,掩盖住了所有软弱。他这一生只有这片刻停留,仿佛只有这一刻,是属于他这个人的。
  哑儿无端哭起来,扯着嗓子朝薛修卓大声“啊”,把手指拽到通红。
  薛修卓重抬起身,轻轻挣开哑儿的束缚。他推了把哑儿的肩头,说:“你们走吧。”
  锦哥儿大声啜泣,拉着薛修卓喊:“叔叔!”
  薛修卓置若罔闻。
  今夜的雨比两年前小,他却看到了同样黯淡的天空。独行客守着这座城,早在天光覆灭前就听到了腐朽的回响,可是他好不甘心,曾经屹立在此的庞然大物要以这样的方式寂寥退场。
  薛修卓踩着台阶,缓慢地走下去。他孤寂地走,没有回过一次头。
  “你在中博力推黄册,”薛修卓驻步,对沈泽川说,“是元琢的功劳啊。”
  沈泽川没有答话。
  昏暗的人影里,薛修卓拂掉袖间的灰尘,道:“我推崇齐惠连,走上了他的道路,”他注视着沈泽川,“却没有他狠。”
  赌一条命,太简单了,难在敢不敢把这条命放在局中。齐惠连什么都敢,他癫狂行事的背后是对沈泽川的信赖。
  兰舟不是他的棋子。
  正因为如此,齐惠连什么都没有给兰舟留下。沈泽川不需要约束,齐惠连拂过他的发顶,在那五年的朝夕与共里,为兰舟指明了方向。
  先生授你以诗书,许你表字为兰舟。
  这就是齐惠连的所有。
  “大周历经豪雄的时代,数百年,连外强都没能击破这扇门,如今败给了你,”薛修卓望着沈泽川,“一条釜底的游鱼。”
  “我听过许多猜测,就连元琢也幻想过,我也许是沈卫留藏的李氏血脉,”沈泽川侧过眼眸,看向王宫,“但我就是罪臣子。天下对皇嗣趋之若鹜,唯独先生反其道而行。”
  得道者,非天定。
  “齐惠连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我佩服。”薛修卓深深呼出口气,接着沉声说,“吾主年少,今日前来投降的,是我薛修卓。城门已破,官道已开,沈泽川,勿杀无辜——我来迎你!”
  他这一声犹如惊雷,炸得城头朝臣们瘫作一团。开门受降乃是千古耻辱,今日他薛延清独担了!
  “不……”孔湫痛声疾呼,捶胸顿足,“大周啊……”
  朝臣们如丧考妣,相互搀扶着悲痛欲绝。
  投降意味着干戈停止,中博剩余的守备军不必再推进,阒都破了,背后的厥西十三城还能安然无恙,那是实干派几年的心血,还是大周仅存的粮仓。
  孔湫明白,这是最后的良策,他们在与中博的博弈中全军覆没。薛修卓这一迎,大周就此不复存在。
  孔湫几欲瘫倒,他扒着墙垛,老泪纵横:“今日天下易主,是我等无能。”他仰头看空中的乱絮纠缠着檄文,逐渐露出刚毅之色。
  沈泽川见孔湫神情有变,便知不好。
  阴沉沉的天幕遮云蔽月,雨珠滚溅,果然孔湫昂首沉喝道:“吾乃大周臣,不跪第二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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