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尽(38)
这一系列举动十分迅速,快到都没给知府和崔家反应的时间,再加上崔家家主不在,底下更是乱成一团,无人能镇得住场面,这倒是让陆开桓搜出了崔家与陈永长勾结的证据。
隔日,从京中方宅送来了一本账册和一沓厚厚的纸,陆开桓看了足有几个时辰才将方玉生理出来的那些条目看完,他越看越是怒火中烧,咬着牙深吸了几口气,才忍住心底那股躁郁。
崔家确是和陈知府有勾结的,而且其勾结还很深。
菱州的纺织业全国闻名,常年供给皇宫,不得不说都是由崔家带动起来的。崔家身为富商大贾,每年承担的税贡自然也不少,可以说菱州一年的赋税十之七八都是崔家交的,菱州能成为大千国交税前三的地方,大部分也是因为崔家。崔家长期把控着菱州地方的财政,自然会和知府勾搭到一起去。
然而,却没有人真正知道崔家一年到底可以赚多少钱,该交多少赋税……而这本账簿,正是揭开谜底的重要证物。
没有人能想到,崔家上交的赋税,竟只是原本该交的五成,剩下的钱,每年都会给知府一些,然后便尽数留在崔家的金库中。而最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是,五成就足够令陈永长在每年官员的夏、冬核中排进三甲,那么崔家的真正财力,现在看来可以用“不可估量”这个词来形容了。
陆开桓将这些东西妥当地收起来,然后动身继续去安置流民了。他拿着从崔府金库取出的银钱,安置这些灾民,若是还有家的,那就给些银钱送他们回家,若是无家可归,那便为这群人开设粥饭,搭置暂住的棚屋。那些人经受过非人的折磨,陆开桓又带着孟笙与他们多说些话,尽量获取更多的信息。
一天下来,两人已是十分疲乏,在回府的路上,两个人靠在车壁上就睡着了,车夫不敢叫醒里面的贵人,只能将车停在府邸门口,然后静静地等着。
最后是陆开桓先醒了,此时已是月上中天,马车里光线十分昏暗,但却能听见孟笙浅浅的呼吸声。陆开桓笑了一笑,将人轻轻打横抱下车。孟笙也是一天都待在灾民那处,累得狠了,直到被陆开桓抱进卧房都没醒。陆开桓为他脱了鞋,正要为他换下衣服,却忽然听到敲门声,然后传来侍卫的声音:“殿下,谢大人已在正厅等候多时。”
陆开桓顿了一下,然后轻声道:“知道了。”
尽管他此时也很想躺在床上,好好地睡一觉,可是谢攸既然都等着他了,想必是有什么事要和他说。陆开桓揉了揉眉心,给孟笙盖了被子,强打精神去了正厅。
谢攸今日也帮着去安抚流民了,只是比陆开桓和孟笙回来得稍早些,陆开桓踏着月光来的时候,谢攸正灌下了第三杯浓茶。陆开桓看着杯底残留的一线颜色,叹了口气道:“少喝些浓茶,对身体不好。”
“无妨,”谢攸摇了摇手,从袖中取出一卷厚厚的布递给陆开桓,“这是他们今日给我的……你看看。”
陆开桓自然知道这个“他们”指的是灾民,心里咯噔一下,伸手接过那斑驳的布卷,缓缓打开。
那布很长。
上书——
狗官陈永长,勾结崔氏,将我等受灾三千余人暗押于大坝中,其草菅人命,怙恶不悛,是个罪行累累、罄竹难书之罪人,现恳请陛下,严查此事,还菱州百姓一个公道!
其下接着就是数千个字形不同的名字,有的歪歪扭扭,有的力透白布,有的颤不成形。
而这布卷,白布为底,钢指为笔,烈血为墨——每一笔、每一画都是摧心剖肝的恨。
这是一封凝着三千多人血泪的请愿书。
第五十四章•因果
谢攸第二天一大早便带着那血书独自赶回京城。陆开桓原本劝他让侍卫带着这证据和他的折子回去即可,不必自己奔波劳碌,可谢攸拒绝了,他说:“这份请愿书太重了,我不放心让别的人拿着。”
陆开桓听完后久久不言,他看着窗外薄雾一样的月光,一时间感慨万千。他转身取出了方玉生理好的账簿交给谢攸,道:“一起带回去吧,明早我就不送你了。”
随谢攸一同回去的还有一个难民,是自愿跟随谢攸回京做人证的,谢攸想了一想,便带上那个青年一起走了。
菱州的丑事,就这样在半月后尽数摊在了皇帝面前。
皇帝开始还疑惑,他自觉大千国也算得上是民富国强,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呢?可当他看到长长一卷请愿书时,他忍不住一掌拍在案上,低声道:“陈永长这个狗东西,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他有几个脑袋够朕砍!”
跪在地上的那个青年再次以头撞地,撞得额上洇出血迹,也不停止。他一边在金殿上磕头,一边大声道:“求陛下一定为我们做主,求陛下还我们一个公道!”
皇帝额上青筋乱跳,心头蹿起的火烧得他头都开始发昏了。他站起身来,只觉得眼前一阵黑,忍不住用手撑了下桌子,才没有歪倒下去。
“此事,朕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证据确凿,恶行难数,且崔家盘踞菱州多年,勾结官员,上下私通,一边做着菱州的土皇帝,一边为着他百年后的事情做打算,甚至都敢将手伸到宫里,和淑贵妃暗地交易,这真是既让人恼火,又让人恶心!
元泰帝怒火中烧,越想便越是惊于崔家之肆无忌惮,怒在崔家之蔑视皇权,还不待说些什么,就觉一股浓稠的腥甜漫上喉间,张嘴一咳,便是一大口血喷出来,落得黄袍上星星点点全是血色,令在场的人无不惊慌了起来。
一旁的太监喊着“陛下”就要赶过来扶着皇帝,皇帝却一抬手喝止了他:“都退下!”
金殿之内,所有人都停下了步伐,闭上了嘴,犹如一锅沸腾炸锅的水忽然被冻住一般。
只听皇帝沉下声音,每个字却又掷地有声地道:“传朕旨意,将菱州知府陈永长立即处死,将其头颅悬于城门口,以示警戒,将崔家成年男丁斩首,女人和孩童流放荒疆。命恪王在菱州安抚难民,若是崔氏一族银钱还有剩余,尽数充入国库。还有,废去淑贵妃贵妃之位,即刻打入冷宫,永不得迈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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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州离上京算不得近,就算是快骑紧赶,几乎不休不眠,一趟路也要走个四五天,因此消息传来的时候,陆开桓已经和孟笙一起将大多数灾民都安置下来了。
接到旨意后,陆开桓坐在椅子上想了很久,最后他拉过孟笙冰冷的手,在掌心里渐渐焐热,轻声问他:“孟笙,你想不想亲手报当年的仇?”
孟笙倏忽站起身,他盯着陆开桓,哑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开桓没有回答,他只是仰着头看孟笙,扬唇一笑:“我就问你,想还是不想?”
已近黄昏,从葳蕤叶间漏进几束斜斜的光束,落在陆开桓绀色绣竹的袍子上,像是几缕血色。孟笙盯着那几点残阳,挣扎着,将那个字说了出来:“想。”
当夜,菱州大牢。
两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深夜来此,惊醒了昏昏欲睡的狱卒。狱卒抬眼就见了陆开桓腰间的那块牌子,又听了那人吩咐要去见陈永长,要他带路。狱卒低着头不敢多问,连忙举起一盏油灯,带着贵人朝里走去。
“打开。”
陆开桓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将牢房的门打开。狱卒顿了一下,然后快速地翻找出钥匙,将关押着陈永长的这一间打开。因为里面关押的是重要的犯人,陆开桓先前就吩咐过要“好生招待”,因此陈永长的双手双脚都戴着铁锁链,那锁链是接在墙中的,虽然陈永长有一定的活动范围,但是只要离墙三步远,就会被锁链紧紧铐住,半寸都难行。
那狱卒极有眼色地将油灯摆进牢房,然后便迅速退下了。
孟笙双唇紧抿,脸色不大好。他知道现在看到陈永长,自己还是会变得很难自抑、很丑陋——因为那些痛苦的记忆都随着陈永长的脸永远烙在了他的心底,所以孟笙一向平和的心态总会被搅得乱七八糟。
有的时候,恨也如爱一样,都是藏不住、舍不下的。
他一闭眼,似乎还能见到娘亲温柔地摸着他的脸,浅笑吟吟:“笙儿真是乖,娘亲给你买糖吃。”
那秀美清丽的面容一转,变得愤怒、绝望、痛苦,她鬓发散乱,奋力地在那群人手下挣扎尖叫。那时候的父亲还在学堂教书,对家中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孟笙和弟弟又是两个幼童,扑上去阻挠,最后反被打得满脸青肿。他娘在那些男人的手下流着泪大叫着:“别打了,别打了,我和你们走,别打他们了……”
这些记忆,孟笙已经很努力地去遗忘了,他将它们都装进匣子,收在一角,强迫自己不去想,时间久了,那匣子上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他还当自己真的收好了。可一到这菱州,尤其是见到陈永长之后,那匣子简直就像是被人一脚踢翻,里面不堪的记忆哗啦啦地铺了满地,在烈阳下曝晒,烧得人心里只余焦土。
原来他从来未忘记过。
而今,也该是做一个了断的时候了。
孟笙攥紧了手中陆开桓先前给他的瓷瓶,缓步朝着陈永长走去。坐在乱草堆上的陈永长自从见到他们两人之后,就预感到了什么,一直在叫喊,可他忘了,他已不是什么菱州知府,在这牢里,再没人能救他。
一步,两步……孟笙走到陈永长面前,低头看着陈永长。他清癯的身体被火光在墙上拉出一道长长的黑影,宛如索命恶鬼。
一种彻骨的恐惧从陈永长心头涌了上来,他对上孟笙的眼,总觉得这双眼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可此时他已无暇再去回想到底是哪里熟悉,只强撑着大声叫道:“你,你是什么人!你要做什么!”
“陈永长,我问你……”孟笙的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足以让陈永长魂飞魄散,“十几年前,你派人强抢早已为他人妻的绣娘宋兰时,可曾想过你的因果报应?”
陈永长面上血色褪尽,他瞪着孟笙,颤着声音道:“你,你是宋兰的……”
孟笙冷笑一声,他拔开瓷瓶塞,一手猛地使力掐上陈永长的脸颊,强迫他张口,一手将那瓷瓶里至烈的毒药尽数灌进了陈永长的喉咙里!
“没错,你猜对了,我就是宋兰的儿子,”孟笙按着不断挣动、面色灰白的陈永长,令他将那毒药吞咽下去,“今日来取你狗命,以祭我母在天之灵。”
尽管陈永长拼命挣扎,但他手脚受制,再加上孟笙确实使了狠力,毒药依然大半进了他的肚中,不消片刻,毒便发作起来。陈永长痛苦地发出一声声号叫,在地上不住翻滚,抠挠自己的喉咙,呕出一口又一口的血。他的额上汗如雨下,与眼泪一起浸湿了他整张扭曲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