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池春+番外(34)
“阿煊?”卫涟一愣,随即慢慢眯起眼睛,“他俩何时这么熟了?”
前庭巷的这处宅子本就是卫涟送给烈四住的,里头上下都是他原先布置的人,等于全体皆眼线。听他发问,司琴也是面露疑惑,继续汇报:“齐王殿下是头一回来,穿着便服,似乎是路过的样子。”
卫涟心中疑惑更甚:“这就更没道理了,阿煊身为皇子,哪有往不熟的臣子家‘串门’的道理?还是手握兵权、负责京畿防卫的武将——再说,他也不是那种人啊?这倒像是废太子会干出来的事情!”
司琴垂着头,不敢接话。
卫涟眉心微皱,起身振了振衣袖:“走,瞧瞧去。”
却说烈战潼这边,听下头回报有客来访,自称齐王,颇为惊讶,忙吩咐请去待客的厅堂里好生茶水伺候,自己则匆匆换了件略正式的衣裳,大步生风的赶了来,老远就堆出一脸热情的笑,连连拱手:“下人无知,唐突怠慢了,殿下恕罪!”心中却疑惑暗生,这位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简直可算陌生人的皇子,怎么会这么巧“路过”自家地盘,还专程进来“讨杯茶喝”?他对这位口碑卓越的齐王一直暗存警惕,但人既然主动上了门,也只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齐王穿着一袭黛绿色暗纹织锦袍子,蜜色嵌银丝腰带,简单的挂了两个玉佩荷包之类的小东西,看上去就像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年轻公子,意态悠闲的样子。看见烈某人如此做派,不由哈哈一笑,亲自起身迎了上来:“烈将军客气了!不速之客冒昧登门,主人家不嫌弃已经很好了!”
他的态度豪爽中带着亲切,比起两人上次在王明府生辰宴上的生疏客套,明显近了一层,却又不至于过火,分寸拿捏的极好,只会让人觉得这位皇子爽朗可亲,平易近人。只有深藏在眼底那一抹思量,隐约透露出一丝筹谋的味道。骁骑营何等关键重要,无论是当初的废太子还是宁王都觊觎已久,只恨不能收拢到手。这个凭空而出的定远将军,也不知是如何得了父皇与叔父的青眼,竟然悄无声息的就把这个无数人虎视眈眈的位置拿到了手。自己也曾派人过来试探接触,可惜回回都铩羽而归。权衡一番利益得失后,齐王干脆自己亲自出面招揽了。
两人寒暄毕,一番客套退让后分了宾主位坐下,立刻就有仆人端了茶水送上,然后悄无声息的退下了。齐王眼角余光瞥了一眼下仆们训练有素的样子,根本是世家旧族才能调教出的行事规矩,绝对不是一个粗糙的武夫短时间内能够使唤出来的。
待茶水入口,齐王更是眉心一动——竟是新鲜的碧落银针!须知,这可是南楚进贡的新茶,因安乐侯欢喜,皇帝将绝大部分都赐予了侯府,连淑妃的长春宫都没分到几两——区区一个五品武官,从何得来?
他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纹丝不动,闲闲的挑了个安全的话题开始跟烈四聊天,慢慢套他家世背景。然而烈四心中先入为主的已经对这位皇子的危险性抱有想法,因此表面上虽然附和的天衣无缝,警惕性却是越来越高,貌似粗疏的打着哈哈,三分真七分假,只把卫涟给自己做的那套背景信息拿来敷衍。齐王费了一会儿精神,竟是毫无所得,心中警铃大作,想了想,正待说什么,忽然听得外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含笑的声音:“殿下怎么知道这里有好茶,巴巴儿的就跑来了?”
齐王脸上的笑容霎时僵了一瞬,下意识的转过头,不可思议的看着从门口进来的少年:“阿涟?”
卫涟放开司琴扶着的手,笑微微的上前行了个常礼。齐王怔怔望着他那一身素淡的居家常服,目光移上他的脸,苍白的少年面色有些憔悴,双眼微肿,竟是仿佛才哭过的样子,然而眼尾一抹浅红,又分明带着三分春色——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一副慵倦而楚楚动人的模样。
他脑中轰的一声,面具几乎破裂,只死死望着他,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卫涟倒楞了:“殿下?阿煊?”
旁观的烈战潼望着这般情形,面色微沉,慢慢眯起了眼。
“啊,”齐王终于回过神来,神情间似乎有几分狼狈,“没想到阿涟也在此处——你与烈将军……相熟?”
卫涟下意识的瞄了某人一眼,恰迎上他关切的目光,不由抿嘴一笑,回过头对齐王解释道:“我与烈将军……算是相识于微时吧。”虽然措辞含蓄,但是卫涟并不打算向好友刻意隐瞒两人的关系,事实上,少数关系亲近的人如卫泠、世子、甚至皇帝和裕王,早就已经知道这事了。好友若能像世子那样与烈四相处融洽,也是他乐于看到的。
齐王回望二人默契的样子,心中益发涌起惊涛骇浪,原本设想好的那些招揽烈战潼的措辞与话题,竟似全数分崩离析,一下子怎么也拼凑不起来了。生平头一次,感觉人一阵一阵的发懵,脑中只是反复纠缠着:阿涟与他到底是什么关系?究竟……亲近到何等程度了?
这么多年来,他对卫涟的心思埋藏极深,并且,几乎不奢望心愿能够得偿——毕竟,卫涟以前从未表现过对于同性有特殊好感。而且,自己深深蛰伏、谋划了这么多年,在最终达到那个位置、手握足够力量之前,又有何资格奢求情爱?
可是,原来在自己未曾留意的时候,就已经从此错过了吗?
年轻的皇子脸色渐渐苍白起来。他悄悄的、狠狠的握紧拳,绷的骨节迸出皮肤发白。然而他终究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与言语,继续与二人状似热络的聊了一会儿,方才宾主尽欢的告辞走人。
卫涟与烈战潼一起将他送至门外,齐王翻身上马,带着贴身的两个护卫和小厮缓步离开。背对着那二人,齐王浑身绷的发直,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咬了牙,面无表情低声吩咐道:“查清楚——这烈战潼跟平安侯到底什么关系!”
遥遥的,他身后烈府的门楣处,卫涟一面与烈战潼往回走,一面听他若有所思道:“齐王怎会‘路过’这里?有点奇怪啊——而且,他见到你似乎非常吃惊的样子。”
卫涟打了个哈欠,并不以为意:“阿煊不知道你我相熟,吃惊也是正常的吧。”
烈战潼顺手将他的披风再拢紧些,想了想,干脆戳破那层纸:“你觉得,齐王殿下是否想要拉拢我?”
卫涟一愣,默然片刻,还是摇摇头:“阿煊不是这种人啊……或许,形势所迫吧,他如今处境也难。”
烈战潼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近来风声有点不对,好几拨来我这儿试探拉拢的,军营内外的都有。”
“哦?”卫涟停住脚步,皱起眉头。
“不仅如此,而且——”烈战潼也皱起眉,“明显分属不同势力派系。”
卫涟脸色开始凝重起来:“你要小心应对,还有——骁骑营不能乱!”
“我知道。”
“你才接手几个月,真要有什么事情,千万及早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卫涟开始忧心忡忡。
烈战潼将他双手合于掌心,低头吻了一下,眸光闪烁,面色渐冷,嗤道:“没事——这么点兔崽子都弹压不住,老子也别混了,趁早卷铺盖滚蛋得了。”
卫小侯爷如今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冒出来的粗话,因此只是不以为意的一哂,便由着他牵住手往内庭去了。
第46章
秋风萧瑟,天气渐凉,大周朝的政局,也如这时气一般,隐隐开始肃杀起来。
两个皇子之间,原本占尽上风的宁王因登闻鼓一案,失掉许多民心与圣意,不过胜在根基深厚,势力犹在;而常年低调的齐王,虽然一直是“不争”的态度,却渐渐在百官和皇帝那里赢得不少分数。因此,原本一边倒的局势,如今渐渐起了胶着之势。
也有那聪明的,很不忙着站队,只看昭宁帝的态度。
然而非常诡异的,皇帝对下头的这一切显示出冷眼旁观的、又似是视若无睹的态度,静观其变。这样模糊而暧昧的态度之下,下头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潮涌动,更加湍急。
就在众人以为,皇帝打算长期考察、旁观下去的时候,刚过霜降,明心殿里忽然出来一道旨意,将皇子们乃至满朝文武都打的措手不及。
昭宁帝给三位皇子指了封地——宁王获封儋州,齐王获封乾州,连圈禁中的信王,都得了个雍州。同时,下令即刻就藩。然而,信王圈禁不得出,齐王妃怀有身孕不可擅动——因此,出京的竟只有宁王一家!换而言之,在宁王看来,这道所谓的圣旨竟是明晃晃的就差指名道姓只为把自己逐出京城!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宁王紧急收拢势力寻求应对方案的时候,宁王一系极为关键的核心人物、贵为右仆射的崔尚书崔吉,其年迈的老母亲竟然在这样的当口“突然”病逝——才上任没几月的从一品大员,将不得不去职回家丁忧三年!这对于宁王一系,简直是晴天霹雳似的打击!
垂死挣扎的宁王极度不甘心之下,用尽各种方式企图挽回在昭宁帝那里的颓势,甚至搬出了养病多年、早已不问世事的皇后苦苦哀求。然而圣意已决,向来乾纲独断的昭宁帝只淡淡一句“朕待他们一视同仁,待王妃产育之后,煊儿一样也要就藩的”就轻飘飘打了回去。不过看在抱病的皇后份上,皇帝还是允了宽限些时日,宁王可待寒衣节祭完祖先后再动身不迟。
这有限的日子溜的飞快,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宁王仿佛是认了命,忽然安静下来,宁王府里也开始整顿人员、打理物品,摆出一副预备出远门的姿态。笼罩了许多时的阴云密布,终于似乎有了缓和的迹象。
十月初一寒衣节,与清明、上巳、中元,并称四大鬼节,历来是民间设家祭、焚冥衣、祭祀先人的日子。荣氏贵为皇族也不例外,每年都是在奉先殿设家祭以飨先人。这活计通常由皇帝亲自主祭,在京的皇族成员们悉数列席,直至礼成。而今年更有特殊的意义在里头:寒衣节后,宁王便要启程就蕃,不出意外的话,明年齐王也要去乾州开府常驻,因此今年的寒衣祭,恐怕是天家父子最后一个齐全的家祭了。因此,除了出巡西路军的裕王、和驻军乾州的裕王世子,其余几家王府从宁王、齐王到晋王、襄王一个不拉,在京的荣姓嫡系们几乎全都聚集到了奉先殿里。
同往年一样,昭宁帝在典礼太监的侍候下执行了祭礼,象征性的点燃了一件冥衣,然后便习惯的回身欲往银盆里净手,这一回头却猛的愣住了:奉先殿沉重的、经年敞开的大门,正被从外面慢慢阖上,从那最后消失的尺余空间里,清晰可见外头忽然站满了荷甲张弓、箭簇对内的士兵。他茫然了一瞬,却见满殿开始惊惶失措的人群中,慢慢升起两张苍白的、却是反常镇定的面孔——那是他结璃三十多年的嫡妻元后,和他野心勃勃的、唯一的嫡子。
他沉沉扫一眼殿内不知何处冒出的密密麻麻的刀枪箭簇,望着被簇拥上前的妻与子,心脏仿佛一块一块冻结成冰后被巨锤击为齑粉,几乎让他窒息。然而骄傲了数十年的当朝天子面上毫无异色,只是慢慢冷笑起来,轻蔑的挤出几个字:“就凭这些不成气候的东西?”
皇后面色异常惨淡,却是分毫不让的迎上他的视线,缓缓道:“成不成气候,只看用在哪里罢了——太上皇以为呢?”
时间倒退至半个时辰之前,金马玉堂的卫国公府里,卫氏子弟们同样济济于小祠堂,准备着即将开始的祭祀事宜。
两三拨人几乎是前后脚的仓皇奔入,无一例外的脸色发青如临大敌,已顾不得任何规矩体统,直奔各自的主人,带来了同一个山崩地裂般的消息——宁王逼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