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走狗的绝症离职日记(15)
看清黑衣人容貌,刘六愣在原地,也瞬间明白了严况为何没下重手,只是将人打晕了而已。
严况只跟刘六道:“没有同党,私仇罢了。回去替他接好骨养好伤,便放了吧。”
刘六了然道:“好嘞头儿!诶,这地上怎么还有个……枕头?”
“亏你提醒,我刚买的。”严况捡起方才被自己丢下的枕头,拍了拍灰搁在马背上。
刘六默默收回了镣铐,改为拉过手臂扛着对方,却因为身材比对方矮小,颇有些力不从心,忙招呼着旁人过来帮忙。
严况转身往四下里看了一圈,却不见程如一身影,但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先带着人回司里。
程如一瞧见了严况回身,心道自己躲了个好地方,他自然是看不见的。
程如一就躲在不远处的人群里,微微探头看着那大队人马打道回府。忽然间,他觉得那玉面阎罗翻身上马的模样,像极了话本里扶危济贫的英雄侠客。
程如一心道:真是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神也是他,鬼也是他。
可明明是人,却偏生少了些人气。
方才行人受惊吓,四散逃远留下空荡荡的一片街面,此刻却渐渐恢复先前人来人往,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程如一仰起头,墨空浩瀚,月明星稀,可自己好像一时又寻不见那指路的北斗七星了。
……
镇抚司门前两侧,是象征着“公正严明”的獬豸神兽。如今在这晦暗不明的月色映照下,倒是只显得凶神恶煞了。
镇抚司丈十高的大门轰然洞开,严况刚欲踏入,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只听刘六委屈无奈道:“秦二哥……你何苦,我是六儿啊!”
秦项竟在这里醒了过来。
严况回身,正对上那双充满恨意的眼。刘六和旁人用力制着他,却还有些制不住。
秦项哑着嗓子喊道:“严况!你要杀就杀!我不回镇抚司…!”
严况移开目光不愿与人对视:“我不杀你。接了骨便放你走。”
“呸!”
秦项恶狠狠啐了一口并不领情,抬眼看见严况那不言不语的模样,又忽地笑了起来。
秦项仰面道:“严况……你为什么还不死?你的报应,怎么来的这么晚……”
严况神色一顿。心脏像叫人狠狠攥了一把,胸口隐隐作痛,痛得他不禁蹙眉,却又咬牙硬撑着,强行舒展眉头。
刘六神色为难:“秦二哥,话别说那么难听,头儿他也是不得已,你别……”
“秦项,那你就活着,活着才能看见我的报应。”严况阖眸叹道。
秦项却摇头,仿佛没听见严况的话一般,只顾着喃喃自语:“你永远都是这副模样,高高在上,冷漠无情……”
“对,你杀阿蓝时,就是这个表情……不,不……是你杀每个人时,都是这副模样……”
“阿蓝她只是……想来给我送件衣裳,谁知竟然撞上了三王爷派来的侍从……”
话至此处,秦项开始哽咽,他张大了嘴,却仿佛仍旧喘不上气,充血的眼里终于涌出泪来,打湿满是恨意狰狞的面孔。
严况捏紧了拳,想将人再给打晕过去,可对上那双眼,却忽然间僵住了手臂。
自己竟下不去手了……
秦项瞪着严况,恨不得眼睛里能冒出火来,把眼前这人给烧成飞灰。
严况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道:“没有陛下手谕,闲杂人等,皆不得入镇抚司半步。你错在不该偷放她进来。就算我不杀她,她也;
“你住口!”被戳到了痛处,秦项又激动起来:“我跟了你五年!朝局不明,我却只忠你一人!可你呢……?”
“你杀了我的妻子!将我杖责革职!”
秦项摇头哈哈大笑,一字一句道:“你那副装出来的道德仁义……不过是想骗我给你卖命罢了!什么正义,什么公道,都是放屁!这些年,你手里头有多少无辜人命?还是外头的人说的对……你,就是阎王恶鬼!是个权势的走狗罢了!”
“这镇抚司……就是人间的炼狱!”
“住口……”严况试图打断,一开口却没有丝毫底气,他眼底有情绪翻涌,却仍旧勉强用薄冰一层强行压着,不叫人看出丝毫变化来。
秦项又道:“是……你说得对,我杀不了你,我是个废人,我不能给阿蓝报仇……”
“但你的报应,我怕是看不到了……”
秦项话音一顿,竟用尽全身力气挣脱开来!
“头儿小心!”
刘六惊呼一声,严况下意识抬手格挡,却只听见“砰”的一声闷响。
“就算我死……”
“也再不入这……镇抚司了。”
秦项飞蛾扑火般,毫无犹豫的奔向了门前那獬豸石雕。响动过后,血水沿着獬豸那一道道茂密的发丝石纹,匆匆滚落。
一切发生的太快,犹如风火燎原,雪崩天塌。
“秦二哥!”刘六最先反应过来,连忙冲了上去,忆起往日相处点滴,也忍不住痛哭起来。
严况想开口却发不出声来。他不知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秦项眼前来,耳边满是嘈杂声响,他唯独听得清秦项一人的话——
“严况……我在下面等你。”
秦项瘫靠在獬豸脚下,血很快糊住了他双眼,他却仍然清楚的看见了,眼前这个冷血恶鬼,杀妻仇人,曾经的生死之交……
竟终于不再是那种漠然的神色了。
“秦二哥……秦二哥……!”刘六见秦项没了声音,去探对方的脉搏,顿时哭得声音更大了。
严况动了动嘴唇,用尽力气挤出声音来道:“好生安葬吧。”
说罢,严况转过身的一瞬间,猝然呕出一大口朱红。
被他一直压制着的痛意,此刻有如狂涛怒卷般在胸口炸开。
血顺嘴角滴落,于朱红门槛上迸溅,人亦往前一倾,栽倒在门前。
……
夜里又落雨,降下一道罕见的霹雳惊雷。
程如一撑着伞蹲在青石桥头,被响雷惊得一哆嗦。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老宅进不去,也不记得回镇抚司暗门的路。他倒是记得去袁府的路,可想想便也算了。
总不能,去大理寺自首吧?
仔细想想,他也没那么恨严况了。再说,怎么着严况也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总不该盼着他死吧?
思来想去,程如一还是慢悠悠的走到了这座青石桥。
“嘶……好冷。”程如一缩在桥头,他已经在此等了许久,可就算是繁华上京城,大雨连绵的夜里,街上也是寂寥清冷,连只猫儿啊狗儿啊都没有路过的。
程如一觉得冷,但没钱买热汤,也不敢去别的地方避雨。
万一,万一他来了呢。
程如一身上还有伤,这回受冷受潮,不免又疼了起来。他怕自己倒下睡过去,便摸出身上那本《负心状元薄情传》来,借着路两边檐下灯的微弱光线,翻读起来。
“写的好啊……果然是负心薄情。谁若对我施恩,必遭反噬……想是祖坟被掘了,才会如此倒霉哇……”
程如一小声的嘀咕着,将那薄薄的本子一页一页翻过去。不知是书页被雨水洇湿,还是视线愈发模糊,他逐渐看不清上面的字,只觉得眼前画面扭曲成了一片光晕。
恍惚中,他想起了那朵被自己丢掉的芍药花。
他哪里是不爱簪花?小时候,他羡慕极了乡里的秀才举子,中榜后戴着红花过街,邻里乡亲哪个不羡,哪个不敬?
后来他中了状元。他记得,那是银盆大的正红牡丹,皇帝亲手替他簪在发髻,他身骑宝马,风光无限……
如今,他只觉得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