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45)
岑夜阑摩挲着手中的杯盏,茶水温热,咽下几口才压下漫上来的不适。他这些时日不知怎的,总是觉得恶心乏力。
岑夜阑说:“陛下没有留下遗诏?”
“没有,”亲侍轻声道,“听说陛下身边的刘公公都被定王杀了,口谕还是平安侯传的。”
岑夜阑思索了半晌,挥退了亲侍,他靠着椅背,忍不住想起元徵,岑夜阑想,元徵怎么会疯,这个人,当真疯了么?
可若是不疯,如今回了京,他父皇猝然驾崩,孟昙重伤,一切都变了,元徵又要如何面对?还有元珩——定王闹这一场,最后反而是元珩成了赢家。
元珩当真是元徵所说的那个淡泊不争的君子么?
可要是疯了,疯了……岑夜阑抬手按了按心口,只觉浑身都透着凉意,元徵那样心高气傲的人,要真是疯了,只怕还不如死了。
齐铭死了。
这是后来孟怀雪传来北境的密信所说的。孟怀雪是清州孟家的姑娘,孟家是书香世家,孟怀雪十五岁那年却离家出走,只身入了江湖,辗转十余载。
孟怀雪说,她赶到时人都死了,满地尸体,只有方靖还有一息尚存。孟怀雪是在悬崖底下找到的元徵,元徵身上都是伤,昏迷了几日,醒来后不但不认人,还发了疯症。她在信中语焉不详,可一个疯字却已经足够触目惊心。
岑夜阑抬手将信烧成了灰烬,如今新帝即将登基,朝中局势不明,岑夜阑只能静观其变。
北境战事已歇,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变得井然有序。岑夜阑让自己忙于北境诸事,陇沙堡,涣州府,北沧关几个为胡人侵扰严重的地方都亲自去巡查了一遍,回到瀚州时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苏沉昭看着他的脸色就皱紧了眉头,说:“阿阑,这些时日怎么了?脸色这样不好看。”
岑夜阑看了他一眼,随口道:“忙了些,不碍事。”
难得的好天气,阳光和暖,苏沉昭将药庐要晒的药草都搬了出来,满满当当晾了半个院子,稀罕的,常见的,满院都是药香。苏沉昭放下捋起的袖子,慢吞吞道:“我给你瞧瞧。”
岑夜阑莞尔,将晒药的木晒推在架上,道:“这些时日舟车劳顿,夜里没歇好,过几日就好了。”
二人间隔着一个木架,苏沉昭看着他眉宇间的疲态,执着道:“除了夜里睡不好,还有什么?”
岑夜阑无可奈何,说:“沉昭,我当真没事。”
苏沉昭嘟囔道:“没事没事,我瞧你又见消瘦了。”
岑夜阑说:“将养几日就好了。”
苏沉昭不高兴地扒拉了几下药草,突然听岑夜阑问他,“沉昭,一个人会疯吗?”
苏沉昭愣了愣,思索道:“疯自然是会疯的,有人受了刺激,心里受不住会疯,还有人伤了脑袋……”他突然顿住话头,望着岑夜阑,说,“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哪个疯了?”
岑夜阑没有回答,又道:“能治么?”
苏沉昭说:“这个……没见着病人我不好妄下论断。”
岑夜阑沉默了下来,有些不甘心,问:“若是因着外伤呢?”
苏沉昭眨了眨眼睛,道:“其实疯也是不一样的,有人会将离魂症称之为疯,或心智受损疯疯癫癫,诸如此类,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医理一道尤其如此。”
“外伤导致的疯不常见,不过若是后天所致,总能找着法子的。”
“阿阑,你这样关心,是谁出事了吗?”
岑夜阑恍了恍神,末了,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说:“随口一问罢了。”
岑夜阑尚且不知元徵是真疯还是假疯,他心里却如何也不相信,元徵会就这么疯了。
岑夜阑站直了身,刚想说点什么,陡然间,眼前一片头晕目眩,脚下都踉跄了两步。苏沉昭吓了一跳,忙扶住岑夜阑,“……阿阑!”
岑夜阑脸色越发苍白,抓着苏沉昭的手缓了缓,苏沉昭扶着他院中的石凳坐下,抬手就将手指搭上了岑夜阑的手腕。不过须臾,苏沉昭眼睛都睁大了,脸上神情也变得古怪,他不可置信一般,又仔仔细细地断了片刻,目光有些错愕,愣愣地望着岑夜阑。
岑夜阑抬手揉了揉眉心,一抬眼,就看见了苏沉昭见鬼似的盯着他,“怎么了?”
苏沉昭张了张嘴,“阿阑……”
他一时间竟不知怎么说。
岑夜阑强行压下泛上来的强烈恶心感,看着苏沉昭,眉毛紧皱,旋即,他就听苏沉昭呆呆地说,“阿阑,你肚子……有,有了……”
岑夜阑也愣住了,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脸色变得难看,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艰涩道:“有了是——”
苏沉昭说:“怀,怀了孩子。”
岑夜阑霍然道:“不可能,我是男人!”他话还未落,嘴唇抿紧了,脸色惨白。
二人都沉默了下来,苏沉昭喃喃道:“我不会诊错,这就是,就是怀孕的脉象。”
岑夜阑手指紧紧攥成了拳,脑中嗡嗡作响,天塌地陷一般,几乎喘不过气,整个人都仿佛陷入一片混沌。半晌,岑夜阑闭了闭眼,哑声道:“不能留。”
苏沉昭无措地看着岑夜阑,岑夜阑神态冷静又凶狠,攥着他的手腕,说:“这个——”他似乎是不知道怎么称呼这个让他措手不及,头昏脑涨的不速之客,一字一顿道:“这个孩子,不能留!”
“不能有,不可以有!”
第59章
岑夜阑一说完,苏沉昭愣住了,到底年轻,又没经过这样的事,结结巴巴地说:“那……那要怎么好?”
岑夜阑一言不发,沉沉地盯着苏沉昭。苏沉昭一个激灵,猛地反应过来,刷的站直了,说:“不,不行!”
“不能堕,堕胎!”
听见那两个字眼,岑夜阑眉心跳了跳,他收回手,心跳却依旧急促,如何也不能正视自己竟然同女子一般怀了孕。
他想起和元徵的那几次欢好,几乎是回回都弄在里头,情欲当头时,元徵会咬着他的耳朵说让他给他怀个孩子,可那不过是床上的荤话,岑夜阑也从未想过自己当真会怀孕。
岑夜阑说:“沉昭,我是北境主帅,一旦被人得知北境一方将帅竟然如同妇人一般,怀了孕,后果如何你可曾想过?”
“届时不但我身败名裂,岑家数百年的声誉也将毁于一旦,”岑夜阑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缓,话说来冷静清晰,“城外还有胡人虎视眈眈,伺机复仇,我留下它,一旦发生战事,我如何上战场,如何面对北境数十万将士,面对大燕百姓?”
“何况如今新帝即将登基,不久之后必诏边军统帅回京,京中不比北境——”
苏沉昭呆愣愣地看着岑夜阑,说:“可这个孩子怎么办?”
岑夜阑哑然。
苏沉昭抓了抓头发,道:“堕胎是极伤身的事,更不要说你身子特殊,阿阑……”
岑夜阑只是重复道:“无论如何,这个孩子不能留。”
苏沉昭从未碰过这样棘手的事,他只觉脑子都乱了,“可我是大夫……”
“师父只教我救死扶伤,治病救人,我不能——”苏沉昭的目光落在他的肚子上,手也有些抖,低声说,“不能……杀人。”
“而且阿阑,这是你的孩子,是你的骨血。”
岑夜阑怔了怔,只觉五脏六腑都烧灼似的生疼,他沉默了许久,说:“罢了,我先回去了。”
苏沉昭看着他颀长瘦削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说,眼眶没来由地发酸,他揉了揉,只觉心里越发难受了。
岑夜阑出了药庐,心中愈发烦闷,桩桩件件攒着,几乎压得喘不过气。他没有直接回府,而是让随从先行回去,自己沿着瀚州长街慢慢地走着。
天气晴好,阳光和暖,街上熙熙攘攘都是百姓,三三两两,街边有贩货郎吆喝叫卖,一派人间烟火的好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