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更漏长(5)
一日许茂言休沐,便又来寻海迷失。方进门,鸨母迎着便道:“都尉今日,且施恩与他人吧。海迷失已有恩客先占了。”许茂言一时迷惘万分,呐呐道:“什么?”胡姬原本在风月场中便属下等,何况胡儿?几无人问津。因此他独占海迷失,已习惯成了自然,便瞧着是自家的别宅宠一般,如何能容他人占先?他站在阶边,留不是走亦不是,脸上青红不定,咬牙不语。
鸨母见人见得多了,哪得不知他心思?因闲闲道:“若都尉欢喜,海迷失一个小奚奴,赎身资费倒也不多。”许茂言闻听,心中一动,抬头见鸨母神情虽淡,眼中却在窥瞧自己神色,知道她是想借机诈财,心中冷笑,转身去了。
一连几日,许茂言都闷闷不乐,神不守舍,连随侍太子出行狩猎都险些出了岔漏,放了太子要猎的一头斑澜虎出去,幸而同僚们细心,为他弥了漏洞,将那虎堵截了回来,方不曾惹祸上身。
那夜宿在军帐之中,杜七便来相问,许茂言的心事自不好出口,杜七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道:“若是胡姬,赎身虽不值一二百两黄金,二三百贯钱也是要的。但海迷失一个小奴,便由着那鸨儿狮子大开口,也要不了一百贯去。待我去替你说,买回家作家奴便了。”许茂言道:“虽如此说,我家里必不许我从行院中买人……”杜七笑道:“悄悄买个小胡奴,你家里如何知道来路?这笔钱又不多,再过几月,太上皇便要驾临大安国寺舍宝施佛,你去向将军们央情,调过去作个佛堂卫,为上皇守宝,辛苦个几日几夜,只怕赏金也就够用了。”
他打算得周全妥帖,说的许茂言也心动了。随太子回了长安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瞧海迷失。海迷失见了他,却是又怕又羞又是伤心,道:“鸨儿说既有人看中我,那得不要夜度资……”许茂言抱了他上榻,褪了衣物细瞧,见一身雪白皮肉布满咬印抓痕,血漓漓的惨不忍睹,心疼道:“是什么浑人,这般粗鲁?”海迷失搂了他颈,低声道:“郎君瞧中我的时候,我便知道迟早会有这一日。这院中来人多了,那得人人如郎君这般良善温和呢?”许茂言听他口吻低微而无奈,极是楚楚可怜,忙柔声安慰一番,少不得便说了要去作佛堂卫,领赏与他赎身的打算。哄得海迷失喜笑颜开,阑夜承奉许茂言,极是乖巧可人。许茂言心满意足,抚着他道:“我虽要赎你,这笔钱却还得再待两月。若这些时日里,那些粗鲁汉又来缠你,如何是好?”海迷失斩钉截铁道:“郎君既说了要赎我,我自今而始,便是郎君的人了。与别人再不相干。便是鸨母打我逼我,我也不去。”许茂言见他说得郑重,心下感动他忠顺,笑道:“我且先与鸨母些钱,雇你来作我的小奴吧。我在新昌坊里有处私宅,你到那里住着便是。那里别的倒没什么,只一口深井,水极是清甜甘洌,你不是最喜欢水的的么?”海迷失听他为自己谋划周到,眼睛眨动一刻,似要哭了出来,忽地下榻拜道:“郎君深恩,海迷失粉身碎骨,无以为报。”许茂言笑着把他又抱上榻来,欢爱不休。海迷失纵是身弱不禁,也勉力承欢,不肯扫了许茂言兴致。
至此海迷失便被许茂言安排在新昌坊私宅中住下。鸨母处因有杜七在中间帮忙拉扯劝说,吐口要了六十贯钱。许茂言一口应承下来,自去求了人情,只待上皇做佛事,自己值卫佛堂领赏,便万事遂意了。他当值之外,常到私宅与海迷失欢会。那私宅里只两个老家人看守打扫,但海迷失手脚伶俐,心思细致,一样将许茂言服侍得妥贴周到。许茂言家族庞大,平日间亲戚奴婢间枝叶攀绕处甚多,那得这般清静度日之乐?因此颇有乐不思蜀之感,常留宿私宅,与海迷失阶下廊间,如胶似漆。有时许茂言没羞没臊,在井边的梧桐树下,也要搂着海迷失求欢。海迷失百依百顺,在桐底草间舒了身子,一任桐叶枯草沾满雪白肌肤,金棕色的卷发纷纷散落在草间,一双碧眸在许茂言臂中迷醉万分,其天真痴情处,仿佛郎君便是他的天,他终世的依傍一般。
枕上情浓之际,凡家中琐碎,值卫诸事,百样心腹事体,许茂言俱讲与海迷失知晓。海迷失懵懵懂懂模样,只缠着许茂言要听海上故事,许茂言拧着他鼻子道:“日日缠你郎君,就为了你没见过的大海?待日后我有机会外放莱州那些地方作官,便把你泡到海中央去!”海迷失被拧得告饶道:“郎君饶了我吧,大唐这般的大,我没见过的地方多着呢。莫说大海,便是郎君讲过的河水,江水,洛水,淮水,我都不曾见过。不缠郎君,却缠谁去?”许茂言极爱他这番天真痴缠劲儿,逗他道:“如何尽是惦着江海流水?若郎君外放到安西道去,一望无际的都是黄沙,瞧你到哪儿去寻水?”海迷失听他这等说,忽地全身一抖,缩在他怀里,低声道:“郎君……海迷失求天神护佑,令郎君一生一世,不要去那等地方。”
许茂言笑道:“痴儿,郎君已属三卫,何事要去边塞苦地?”海迷失目光炯炯,瞧着他,又说了一遍:“海迷失求天神护佑,令郎君一生一世,不要去那等地方。”许茂言笑他痴气,也不放在心上,只道:“再两日,上皇便要驾幸大安国寺施佛,我要随驾,许多时候不能过来了。”海迷失乖顺应了,许茂言见他神色极是不舍,又笑着搂他安慰道:“若我下值有空闲,也来瞧你。”絮絮低语许多事体,自是缠绵万端。
上皇礼佛,几日间许茂言俱着甲佩刀,在佛堂殿外守卫。那一日,佛事已近尾声,殿中僧侣梵唱声音已经低沉下去。许茂言一动不动站在佛堂之外,心想再过两日,佛事俱结完备,上皇所施至宝便要封入七重石函,送入地宫之中,在上面建塔供佛,结广大善缘,自己这等阑夜辛苦,也就了结完毕。因此一干佛堂侍卫不敢有丝毫懈怠,钉子似戳在岗位上。不过毕竟又是站了一天,虽是三卫军士训练有素,守卫日以夜继,也不在话下,但腰腿还是有些僵木难耐。幸而夜色将至,换岗时间已近。
正等着换岗卫队到来,忽地众人听得东偏殿中有声响,惊疑间便见有沙弥奔来过去,提桶搬盆地道:“着火了!”殿内殿外都是一惊,佛事中最怕火烛,寺里早备下沙土清水等灭火之物。立时有卫士过去察看,殿中僧人也急急结束了佛事,鱼贯出殿,前去帮忙传桶递土。一干佛堂侍卫等立在原处,见虽有浓烟四起,却不见几许火光,稍稍放下心来。依旧守卫佛堂,不敢擅离职守。
许茂言站立之处稍偏,一转眼间,便见一道黑影,如飞燕起落,掠过廊间,从东柱外窜入佛堂之中。他大喝一声:“有贼人!” 众侍卫立刻围上前去,方进殿门,便见暗中一道刀光袭来,如蛇信纷点,顷刻间刺倒数人,已杀了一条路来,那人窜出殿外,夺路便走。
但三卫将士又岂是易与之辈?方才暗中遇袭,死伤数位同袍,众人皆是冲冲大怒,呼哨一声,已组成了个长弧阵势,堵住去路,将那穿黑袍的贼人围在当中,众侍卫握刀齐步,寸寸逼近,阵形无懈可击。黑袍人连攻数处,俱被封了回去,众人四面刀剑齐下,那黑袍人受了好几处伤,血溅衣袍,却死战不退。
许茂言也在阵中,挥刀直劈,又斫中黑袍人腰间。见四下里鲜血乱飞,那黑袍人却勇悍异常,不肯稍退半步,心下亦赞他是刚猛汉子。身边同伴乘机一刀当头劈下,黑袍人往后便仰,蒙面巾却被刀锋卷住,嚓地撕了一块儿下来,露出高鼻虬须,立时有人叫道:“是胡人!”
许茂言脑子里嗡地一声,忽地反身扑出,向佛堂奔去,叫道:“许是调虎离山之计!”那胡人狂吼一声,不避刀剑,长刀脱手,直向他后背掷来,许茂言身子一晃,刀已入体数寸。他反手拔刀,劈手甩开,毫不回顾,急奔入殿。那胡人踉跄一步,还想追赶,众侍卫立时扑上,将他斫成数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