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儿(91)
轩辕凛轻轻敲了敲龙凤纹罐,心口又疼起来,他靠着御案慢慢坐下来,默默忍耐这股痛楚,不多时,外头却响起了脚步声。
他知道自己这样有损皇室威严,可身体却没有力气,并不允许他站起来,他只能安慰自己,林丰在外头守着,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敢闯进来御书房。
外头的脚步声果然止住了,轩辕凛缓缓吐了一口气,呼吸却因为胸口的疼痛慢慢急促起来,他不得不用尽身上剩下的力气去摁住胸口。
耳边忽然又响起脚步声,轩辕凛一顿,身体僵住了。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瞳孔一缩,很想回头去看,身体却仿佛生锈了一般,并不听使唤。
直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在他跟前停了下来。
轩辕凛抬头看了一眼,而后便垂下了头,原来是张尽忠。
“虽说夏日天热,可也不能坐在地上,当心染了潮气。”
他颤巍巍来扶轩辕凛,可他年老体衰,本就没什么力气,这一下仅没能将轩辕凛扶起来,反倒累的自己也坐在了地上。
他粗重的喘息了几声,无奈道:“奴才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轩辕凛将头靠在他肩膀上,半晌没开口,自从册封太子之位,他便再没有和任何人这样亲近,可此时他有些撑不住了。
张尽忠粗重的喘息慢慢停歇下来,颤巍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您是皇上,什么坎都能过去的。”
轩辕凛知道自己一定能跨过去的,他是一国之主,没有时间让他颓靡委顿。
可人心到底是肉做的,也有扛不住的时候。
他慢慢闭上眼睛,抬手抓住了胸口的衣裳,声音嘶哑道:“公公,我心口疼……”
张尽忠险些掉下泪来,这个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什么时候喊过疼呢?八岁学骑马,被马在胸口踩了一脚,昏迷了三天才醒过来,也是一声都没吭……
现在,他竟然喊疼……
张尽忠又心疼他,又心疼程欢,即便还想劝慰两句,可着实说不出话来了,他是没根的人,一辈子孤苦伶仃,老来总算遇见个程欢,为他担惊受怕,费尽心思筹谋,当成儿子一样护着疼着,到了,却换了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结局。
张尽忠知晓自己一个奴才,连哭都得藏着,因此一直不敢提,不敢想这茬,此时轩辕凛一开口,他才晓得原来活了这一辈子,却到底挨不过心痛。
“老奴……”
他忍了忍,眼睛还是湿了,泪水滴滴答顺着脸颊淌下来,他本想请罪,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早知道程欢这么短命,他当初做什么要心疼他……
他越想越撑不住,痛苦当真是撕心裂肺,让他脑子里什么都想不到,什么都看不见。
轩辕凛忽然抬手握住了他的手,他没说话,可张尽忠却懂了他的意思,堂堂帝王,却是连流泪都没有资格的人。
他抬手遮住眼睛,哭的声嘶力竭,轩辕凛和他靠在一起,安安静静的听着他的悲伤,身体仿佛变成了一根木头,动也不动。
御书房的动静很快惊动了外头,郎缺和林丰对视一样,已经猜到了这人是谁,虽不晓得张尽忠那样懂规矩的人为何会如此无礼的在御书房哭嚎,可既然轩辕凛没开口,那便是默许了,他们只要守好这扇门就是。
张尽忠的哭声断断续续,却当真是撕心裂肺,林丰与程欢不过相处几日,却还是因着这哭声被勾起了愁绪,也跟着抽抽噎噎的哭起来,郎缺丢给他一块帕子,却是一声没吭。
直到天色暗下来,张尽忠的哭声才慢慢消停。
轩辕凛抓着袖子替他擦了擦眼泪,张尽忠的嗓子彻底哑了,便是想谢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轩辕凛摇了摇头:“公公,朕让人在宫外为你买了宅院奴仆,你出宫荣养去吧。”
张尽忠一怔,浑浊的眼睛直愣愣的看着轩辕凛,他头一回这样直视天子,心里却半分惶恐畏惧也无,只剩了悲哀和了然。
他想问问轩辕凛,是不是看不见自己,他真的能轻松些。
可这宫里,程欢哪里没去过,便是瞧不见自己,他便能真的不想吗?
这样厉害的心悸之症,当真这样便能缓解不成?
他放不下轩辕凛,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看着他从幼儿起便读书习武,看他长成少年鲜衣怒马,也看着他册封太子,日渐威严,及至今日,他再次看见了这个孩子的柔软和苦痛。
他舍不得他,他放心不下他,他那样的性子,程欢没了,自己若是再走了,他往后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
他大着胆子去握轩辕凛的手,想求他别这样狠。
出宫荣养,多少人内侍盼了一辈子的恩典,可他出去是海阔天空,轩辕凛却要一辈子留在这牢笼里。
“公公,不必担心朕,那龙椅,生来便只有一个人坐得,朕很早之前就明白。”
他扶着御案慢慢站起来,侧头看着博古架上的花瓶极浅淡的笑了一声:“我只纵容自己这一回……等那扇门开了,这里就只有皇帝了。”
张尽忠知道他主意已定,自己再说什么都是无用的,只得颤巍巍行礼谢恩,却又被轩辕凛扶住了手。
“从今以后,你不是奴才了。”
这话说的张尽忠眼泪又掉了下来,他胡乱抹了把脸,还是磕头谢了恩,轩辕凛将他扶起来,亲自送他到了御书房门口。
外头的阳光照进来,两人都被晃得眯了眯眼,张尽忠颤巍巍走了出去,轩辕凛看他的背影一步步消失,仿佛再也不回来的样子,就如同程欢一样……
胸口再次疼起来,他抬手扣住门框,拼尽全力,才让自己没有勉强站稳。
他已经没有倒下去的权利了……
第95章 不谓疼2
因为静王矢口否认毒害程欢的事,轩辕净总算察觉到了蹊跷,匆匆进宫去见轩辕凛。
明明上午还张灯结彩,不过几个时辰,宫里的气氛就彻底变了,连树荫里都没了偷懒乘凉的宫人,放眼望去,几乎所有人都如惊弓之鸟,行动间满是忐忑惶恐。
天子之怒向来如此,轩辕净心下感慨一句,抬脚朝大明宫去,今日午间轩辕凛的样子实在让人担心,听说他出宫后,张尽忠进去劝了一遭,随后人便回了大明宫,如今已到了申时,仍旧没有出来。
这在以往是很少发生的事。
轩辕凛素来勤政,比之先帝更甚,冬寒夏暑几乎全在御书房里,既不曾去后宫红袖添香,也不曾在大明宫里偷闲片刻。
这许久没出门,便让轩辕净担忧起来。
他匆匆往后头去,半路上便遇见林丰带着两个小太监,身上都背着包袱,搀扶着张尽忠慢悠悠的迎面走过来来。
他一怔:“这是做什么去?”
张尽忠瞧见他,颤巍巍弯腰行礼,程欢一走,他变得越发枯槁腐朽,眼睛里全是血丝,看着衰弱又可怜,轩辕净心生不忍连忙扶了他一把:“公公不必多礼……逝者已矣,节哀。”
他对程欢既心怀惋惜,又着实有些恨铁不成钢,在宫里活了那么多年,竟能被毒杀。
张尽忠借着轩辕净搀扶的力道站起来,沉沉的叹了口气:“皇上开恩,放老奴出宫荣养,往后,怕是再难见到殿下了,老奴就在这里和殿下道个别。”
“出宫?”
轩辕净颇有些诧异,虽说张尽忠现在这幅样子的确不像是还能伺候人的,可要荣养,也不是非要去外头……只怕是轩辕凛不想再见他了,说是恩典,可又何尝不是流放。
何况张尽忠这把年纪了,余生怕是也等不来再进宫了。
轩辕净满心唏嘘:“既是皇上恩典,公公千万保重才是,若是那日得闲,本王定去探望。”
张尽忠笑了笑,仍旧满脸抹不去的悲哀,林丰推开一步,让小太监扶着张尽忠先行,这才看向轩辕净:“殿下可是来寻皇上的?方才说是要去太极殿,这会应当已经去了。”
轩辕净与他道了谢,抬脚往太极殿去。
到了地方,才知道程欢也被他抱来了这里。
“皇上,虽说臣这话没什么用处,可还是得说一句……保重龙体。”
轩辕凛燃了香,朝着灵位三鞠躬,慢慢将香插进了香炉里:“朕明白……朕不是先皇,如今稚子年幼,朝政不稳,哪里会因着儿女情长,便一蹶不振。”
话虽这么说,可轩辕净瞧他满脸木然,心里便总觉慌乱,却又想不出来什么话能安慰他,只好转移了话题:“皇上是以为要处置静王,才来太极殿告祭吗?”
“朕只是想起来,很久没来探望君父,着实不孝。”
“先皇……君后为人豁达,不拘小节,定能理解皇上政务繁忙,无暇分身。”
他将嘴边的先皇后吞了下去,纵然知道人已仙逝,可着实不必在此时提醒轩辕凛,程欢才去了,张尽忠又被送出了宫,这宫里只剩了轩辕凛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若不是无处可去,他又怎么会来这太极殿,对着牌位发呆。
“贤王进宫有何事?”
轩辕净四处去瞥眼角,想瞧瞧程欢被放在了哪里,如今仍旧是盛夏,程欢虽说刚去了几个时辰,可也着实经不起折腾。
他着实不愿意轩辕凛眼睁睁看着程欢一点点腐烂,变得不成人形。
他满腔心事,猝不及防被轩辕凛喊了一声,惊得心头一颤,隔了几息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
“静王不肯认罪,可如今证据确凿,臣以为不必再费心思,直接将人囚与皇陵别院便是?”
轩辕凛沉默不语,轩辕净知晓他的脾气,若静王当真沾染了程欢的性命,他便是顶着残害手足的名头,也决不会让静王好过,连忙开口解释。
“臣并未因着血脉亲情为他开脱……只是既然谋反的罪名都认了,也着实不必再遮遮掩掩……臣以为,事情怕是另有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