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业十五年(29)
展枫玥坐在李郁怀中,温软香甜的吐息喷在他的耳廓上,李郁一点也没感觉,反而浑身发麻。
如今的薛嫔已经梳起了高贵的发髻,穿上了华美的衣装,再也不是乐坊中出身低贱的舞姬,她的唇脂朱红浓艳,有人议论,贵嫔娘娘说话时,口唇间总有一股萦绕不散的腥气。
没人知道那腥气从何而来。
“陛下。”,薛嫔倚在宣帝胸前,“臣妾有一事相求。”
宣帝午睡刚起,小太监从一扇屏风后绕出来,奉上一壶浓茶,此举甚得他心,宣帝推开薛嫔,痴笑着跪在自己的龙椅前,抱住小太监的腰,口中念道:“好,好,我要赏你万两黄金…”
小太监诚惶诚恐地跪地谢恩,和宣帝打了个照面,真如夫妻拜堂一般。
薛嫔不悦,拉长了声音撒娇:“陛下,您也看看臣妾吧。”
“看你,孤看你就是了。”,宣帝在小太监的搀扶下起身,居高临下打量坐在龙椅上的薛嫔,“如此可满意了?”
薛嫔得寸进尺:“不够。”
宣帝:“那爱妃想要什么?”
他挥手让小太监退下,一个人步履蹒跚地走下丹墀,在大殿中央缓缓转了一圈。
“孤全给你就是了。”
薛嫔一喜,走到宣帝身边,拉起他玄色纹龙的衣袖:“请陛下赐臣妾父亲司徒的官职。”
宣帝茫然地抬眼四顾:“噢,司徒啊。”
“朝中仿佛已经有了一位司徒,”,宣帝慢慢爬上自己的龙椅,盘腿坐在上面,“叫…潘相乐的。”
薛嫔不知宣帝是何意,一求再求:“父亲老无所依,臣妾想,若能给他个官职,也好让他老人家安度晚年。”
她温顺地伏在宣帝脚边,好像一只被精心豢养的猫狗。
宣帝喝完小太监呈上的浓茶,摆弄着还有余温的茶具:“潘相乐曾是我北齐的一员大将,战功赫赫,如今他年事已高,伤病渐重,不能再骑马作战,孤感念其恩义,赐他官拜司徒。”
“潘相乐,良臣啊…良臣。”,宣帝甚爱手中的那套黑瓷盏,茶托上额外镶了一圈银边,他一边说话,一边拿在手中把玩,那茶托上的银色时隐时现。
宣帝感慨了一番,薛嫔候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地等他点头,就在这时,方寸之间跃动的银光骤然灭了。
宣帝捏紧了茶托。
薛嫔心知大事不好,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弥补,宣帝一把将茶托掷到她面前,勃然作色:“贱人!”
薛嫔连忙跪下:“臣妾失言,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潘相乐此等忠臣,才配得上司徒一职,你父亲又是什么东西?竟也敢肖想在朝堂占一席之地?”,高洋制住薛嫔,抓下她一缕又一缕的长发。
黑色发丝漫天飞舞,他狰狞大笑:“你父亲为我北齐做了什么?不过是生下一个秽乱宫闱的贱妇罢了!”
薛嫔吓得大哭起来:“臣妾没有!臣妾从未秽乱宫闱!”
“哦?”,高洋的动作突然停住:“是吗?”
“那你来看看这个!”
他快步走到屏风边,拉开其中一扇,露出一张紫檀画桌。
画桌上赫然是一颗血迹未干,死不瞑目的人头,因被斩下的时间不长,人头上的须发清晰,历历可数,面貌更是容易辨认——正是清河王高岳。
高洋指指薛嫔:“你…”
指指人头:“和他,有没有私通?”
薛嫔看到人头,双膝一软,瘫倒在地,再说不出半个字。
她凝视高岳枯涸的双眼,扑簌簌落下泪来:“是臣妾对不起殿下,是臣妾拖累殿下…”
高岳垂涎薛嫔美色,薛嫔又不堪忍受高洋性情反复无常,两人瓜田李下,珠胎暗结,清河王手里有兵权,高洋投鼠忌器,才隐忍到今日,高岳死前已经认了罪,薛嫔却不知悔改,她爬到画桌边哭闹不休,如同是高洋强行拆散了她与高岳一般。
高洋细细抚摸着人头上的每处伤口,对女人的哭喊置若罔闻:“我已经处置了他,现在轮到你了。”
薛嫔浑身一个激灵,她是最了解高洋的人,高洋手段残忍无比,平时以杀人取乐,一想到要受那些可怖刑罚,她的神智被推到崩溃边缘,拼命求饶:“求陛下看在臣妾昔日的好处上,赐臣妾一个干净的了断吧陛下!”
她尖叫着抓乱了自己的发髻,顶着满头乱蓬蓬的珠翠,抱住高洋的小腿嘶叫:“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
高洋耐心告罄:“拖出去!”
他既下了令,薛嫔深知求也无用,说话调子一转,哑声唱起两人初见时的那首歌谣:
“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唱罢,她想起往日两厢情好的时光,声音哽咽:“无论陛下如何处置臣妾,臣妾永远记得那一日的陛下,记得那一日的小雨和凤凰花。”
展枫玥是毋庸置疑的美人,当她泫然欲泣,用充满情意的眼神盯着李郁时,李郁绝非全无感觉,在那一刻,她只是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相识十几年,友情深厚的朋友。
展枫玥还在戏里,她抱住李郁的腿,好像在苦苦期待着什么。
李郁看了一眼展枫玥的表情,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也崩溃了,猛地抬脚踢开她。
“不行,这我演不了。”
李郁留下一句话,匆匆拂袖而去,刚才他那一脚没收住力气,展枫玥被踹得滚下台阶,她伏在地上,又是屈辱又是难过,分不清这是戏里的情绪还是真实的感觉,心乱如麻,等不及尚轶轩发话,也顾不上肉体的疼痛,摇摇欲坠地站起来,闷头追了出去。
两个主演一崩,现场立即一片哗然,说什么的都有,内容无外乎关于一个“情”字。
尚轶轩沉着脸不说话,反复观看刚才展枫玥演崩的一段,仰头灌了一大口矿泉水,快速选中几个镜头,和身边人说:“这些剪了,其他留下,我要用。”
负责场地统筹的工作人员上前请示:“尚导,A组刚才来电话,他们也要用这个景,现在已经快到了。”
“行,知道。”,尚轶轩无暇理会这些琐事。
他站起来,一丝不苟地指挥现场:“都愣着干什么呢?赶紧把主演找回来,我们接着拍。”
李郁一口气跑到海岸边,他踹完那一脚就后悔了,正琢磨着该如何负荆请罪,负荆请罪的对象就出现在了身后。
“你怎么来了?”,李郁大惊。
展枫玥满面泪水地扑上来:“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A组副导演叫陈录,是尚轶轩的侄子,大学刚毕业不久,为人风趣,又很会说话,拍完这场在水边的戏,陈录反复夸蜷川表现力好,蜷川都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买了一打鱼饼分给群演,还给陈录留了一个:“其实拍电影挺好玩儿的,没我想象得那么苦。”
蜷川刚把鱼饼塞进嘴里,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哎你们看!B组的人怎么在这儿?”
他咬下一口鱼饼,往远处看去。
展枫玥抬起头,绝望地吻住李郁。
那一瞬间,蜷川觉得他错了,其实拍戏一点儿也不好玩。
坏了。李郁连忙推开展枫玥,拔腿去追。
展枫玥死死拉住李郁:“你去哪儿!”
“没看见他在吗?!”,李郁急得声音都在发抖。
展枫玥不解:“跑了就跑了,和你有什么关系!”
“操…”,李郁和她说不清楚,掉头就往蜷川离开的方向追去,附近是大片大片的沙地,古装又绊手绊脚,李郁跑了没两步就不行了,咸得发苦的海风像不要钱似的灌进喉咙。
B组的工作人员一拥而上,围住李郁:“郁哥!戏没拍完呢,您怎么了?”
“我怎么了?”,李郁的唇妆被展枫玥啃掉一大半,自己索性把剩下的也抹去,“你不如去问问她怎么了!”
展枫玥不知所措,衣袖在海风中乱舞:“李郁…”
李郁最见不得女人哭,语气不知不觉就软了:“现在冷静了吗?”
展枫玥不顾形象地蹲在沙地里,抱着头,满面懊丧:“我…我也不知道我刚才怎么了。”
李郁不再多言,只说:“外面冷,回去吧。”
他扶起展枫玥,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沙地上,工作人员会看眼色,怕听到不该听的东西,都离他们远远的。
“刚才那个是小川吗?”,展枫玥一抽一抽地问。
李郁想起这事儿就头疼:“对。”
风起,细小的沙粒扑到脸上,又痒又疼,展枫玥最怕痛,用手捂住红肿的眼睛:“你这么在意他?”
李郁苦笑:“岂止在意,就差把心掏出来了。”
展枫玥挖苦他:“哦,恨不得把心掏给人家,然后转头就和沈兰茵生了个孩子?”
尖酸刻薄地瞪了李郁一眼:“我怎么就这么不信你这张嘴呢?”
上了车,李郁把车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坐下以后说:“他十岁的时候,我把他从畜生一样的父母手里救出来,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他身边。”
展枫玥在前排,用后脑勺对着他:“哦?”
“他对我很重要,你也结过婚,应该能理解我吧?”
展枫玥的发髻松了,一根金钗“啪嗒”一声从头发里滑出来。
“别动,我来。”,李郁到展枫玥的座位边,俯下身在地上摸索,从夹缝里捡出金钗,交到她手上,“给你。”
展枫玥轻飘飘扫了他一眼,傲慢地接过金钗,插回头上,她转向车窗,从蒙尘的玻璃上打量李郁:“我真恨你这副自以为痴情的样子啊。”
李郁皱眉:“你到底什么意思?”
展枫玥擦掉未干的泪水,扫了李郁一眼,言不由衷道:“我没什么意思。”
酒与花
“对了,还有,今晚尚轶轩的那个侄子做东,说要请我们喝酒。”,展枫玥伸出手指,在玻璃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陈”,一个“录”,“他这个人,比他姑父有意思多了。”
“就是这两个字,我叫陈录,请大家多多关照。”
他用筷子蘸酒,在饭桌上工工整整地写下自己的姓名。
这个自我介绍还挺别出心裁的,趁酒未干,大家都争着凑到陈录身边去看。
只有李郁不肯赏光,全程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喝闷酒,陈录被同事簇拥着,不动声色地向他微笑。
李郁的心思都在蜷川身上,从进门落座起,蜷川就没和他说过一句话,看不出特别生气,也看不出哭过,但就是不肯理会他,连眼神接触都没有。
李郁的怨气都快要凝成实体了,这陈录还不知死活主动过来搭讪,他举起杯子,满面挑不出错的笑容:“我听说郁哥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接了好几部大IP了。您经验丰富,也多指教指教我们小辈吧。”
是啊,三部大IP,原作全他妈抄的,差点没坑死老子。
“我是演员,你是导演,又不同行,说不上指教不指教的”,陈录既然先开口了,李郁就没有再驳他面子的道理,心里反复默念这都是为了还尚轶轩的人情,忍着恶心和他碰了一杯,“从今天开始,你我就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