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鸾(77)
徐有冥将人抱紧,低了头,在他耳边的声音有些闷:“笑什么?”
乐无晏道:“我好像还是醉了,不愿走了,仙尊背我吧。”
言罢他抬起眼,眼中盛着的尽是明亮笑意,见徐有冥紧盯着自己却不吭声,乐无晏手伸过去,敲了敲他心口:“不乐意?”
徐有冥仍未出声,放开他背过身,乐无晏靠过去,跳到徐有冥身上,被他双手托住。
往前走,乐无晏低头贴至徐有冥肩背,听着他沉稳的脚步声混着心跳的声响,慢慢闭了眼。
月色浓沉,喧嚣重归宁静。
谢时故端着热汤推门进屋,齐思凡坐在榻边看书,听到动静也未抬头,只当这屋中的另一个人不存在。
谢时故上前,将汤碗搁到他身旁矮几上,低下声音:“喝口汤,我看你先前酒吃了不少,菜却没碰几口,不合胃口?”
齐思凡没理他,慢慢翻过一页书。
谢时故低眸看面前人片刻,眼瞳里藏着晦暗:“时微,你几时才能好生与我说句话?”
“我不是时微,”齐思凡神色一如既往地淡漠,并不看他,“盟主何必在我身上浪费工夫,你不如让我早些死了重新投胎,你要的反正也不是我。”
谢时故眼中神色愈沉:“你一定要说这种话?”
齐思凡终于抬眼,目光里唯有厌恶:“不然盟主想听我说什么?盟主敢让我以真面目示人吗?我只是个凡人,年近花甲的普通凡人,你不顾我的意愿强行将我掳来,绑在你身边四十年,你图的什么?就算你用你那些仙法让我外貌不老,可我内里早已垂垂老矣、腐朽不堪,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你自己吗?我恨透了你,你什么时候才能给我一个痛快,让我彻底解脱?”
闻言,谢时故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戾气,又被他生生压下:“你就这么想死?”
“是,我想死,”齐思凡说起这一个字时格外坦然,“我早就想死了,这些年我没有一日不想死。”
谢时故盯着他,试图透过那双满是恨意的眼睛,寻找到哪怕一丝一毫如当年那样的的温情,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你父母不在了,但那个女人还活着,你若敢去死,我会立刻让她给你陪葬。”他沉声一字一顿道。
齐思凡冷笑:“你如今能拿来威胁我的也只剩婉娘了,凡人一生不过短短百十载,待婉娘也故去,你便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威胁到我,我一定会去死。”
“这么多年了,你还要惦记她?”谢时故恨道,“她早已嫁给别人、子孙满堂了,你就这么喜欢她,几十年了还对她念念不忘?”
“忘不了,”齐思凡仿佛自嘲一般,“是我对不起她,她能嫁给别人平安过一生,有何不好?她是我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我亏欠了她一世,你让我怎么忘?”
“那我呢?”谢时故提起声音,“你忘了我,忘了我们从前的所有,忘了你自己为什么会变成凡人!你经受天罚轮回百世,我好不容易才找回你,你却喜欢上了别人!”
齐思凡漠然闭了眼。
他不是时微,他根本从来就不希望自己是时微。
他本是西大陆凡俗界普普通通的一介凡人,在十七岁之前,甚至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另外四片大陆,还有那些法力无穷、与仙人无异的修真者,可他宁愿自己永远都不知道。
他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他十几岁就考取功名,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迎娶他心爱之人过门,但这一切都被面前这人毁了。
这个人在他与婉娘拜堂之日,将他强行掳来这个光怪陆离的异世界,说他们本是天上的仙人,是恩爱的道侣,因经受天罚才不得不被迫分离,他不信,也不愿信,这人嘴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过于荒谬,他只想回去,四十年来无一日不想回去。
在与这人被迫结契的那日,他将偷得的一柄匕首抵在了自己喉咙边,他宁愿去死,可是他不能,这个人以他的父母、他的婉娘威胁他,他只能苟活,日复一日地痛苦苟活。
谢时故伸手过去,齐思凡别开脸。
冷漠、麻木、厌恶,便是他的道侣如今面对他时全部的情绪。
谢时故不敢碰他,结契那日齐思凡以死相逼的一幕幕到现在仍历历在目,那柄匕首只是一件最下品的灵器,但于没有灵根的肉体凡胎而言,已足够让之魂飞魄灭,所以他不敢。
这么多年他们就这么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僵局,似乎永远都不会有破局的一日。
不是没想过干脆就让齐思凡再投胎一回,便能忘了这一世的人,但是舍不得,他的时微已经历了百世轮回之苦,他舍不得。
甚至舍不得以术法抹去齐思凡之前的记忆,凡人的魂魄太孱弱,多动一分,他的时微便要多受罪一分,他宁愿就这么一直被恨着、厌恶着。
僵持许久,谢时故收回手,沉下了声音:“天道不公,要你永生永世只能为凡人,但我不信命,我一定会为你拿到凤王骨,让你再生出灵根。”
齐思凡的回答,始终是满脸漠然。
谢时故后退一步:“汤快冷了,你趁热喝了早些歇下吧,即便与我置气,也不必跟自己过不去,我去隔壁屋中打坐便是。”
走出屋外,谢时故在廊下站了片刻,闭了闭眼。
下方忽传来轻微的风动,他冷眼朝下看去,却见隔了半条河的廊桥中,有人站在那里正发呆,单薄身形被月影笼住。
谢时故微眯起眼,对方似有所觉,已回过身来。
对上谢时故盯着自己的微沉目光,秦子玉愣了一愣,回神赶紧低了头,大步离开。
他不知道谢时故住在这边,若是知道,他不会来。
月影更斜时,窗外的风吹进屋中。
被徐有冥小心翼翼放上竹床,乐无晏迷迷糊糊间醒来,闭着眼睛但没想动。
徐有冥帮他将外衫和鞋袜脱了,手指轻擦过他鬓边,停了片刻,忽然眉头一拧,起身又出了门去。
乐无晏听到外边轻微的动静,但懒得动,总归没有什么麻烦是徐有冥不能解决的。
片刻后徐有冥再回来,仍是片叶不沾身。
徐有冥在榻边重新坐下,乐无晏睁眼觑过去:“做什么去了?”
“没什么,”徐有冥淡道,“有人窥探而已。”
乐无晏好笑道:“什么人啊?这么大胆,竟敢来夜窥仙尊你。”
徐有冥:“不知。”
乐无晏一挑眉。
徐有冥道:“跑太快了,没看清楚。”
乐无晏嘁道:“仙尊越来越不中用了。”
徐有冥:“嗯。”
“……”乐无晏本还想多揶揄他两句,见他这副反应只能算了,这人除了爱拈酸吃醋,说别的根本激不动他。
徐有冥也不再说,将结界又多加固了一道。
乐无晏好奇问他:“至于么?你是渡劫期仙尊,除了那个脑子有病的谢时故,别的人能破你这结界?”
徐有冥:“小心一些总没错,除了修为,还有其他的歪门邪道,总有我不知道的东西。”
乐无晏不以为然,但也不说这个了,躺在竹床上,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身边人。
徐有冥侧身再次抚了抚他鬓发:“看什么?”
乐无晏:“……我跟你说过的,我在那八门阵中进了幻境,在里面我也有个道侣。”
徐有冥贴在他额边的手指顿了顿:“记得。”
“我后来想了想,幻境中的事情,或许是真的?你觉得呢?”乐无晏试探着问。
这也是他最搞不明白的地方,逍遥山的围剿始终是他心里的一个结,明知道在徐有冥这里大可能要不到答案,但就是忍不住想问。
徐有冥低声问:“你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
四目对上,有一瞬间乐无晏甚至想不管不顾都说出来,话到嘴边却又咽回,徐有冥说“不能说”,所以他最好不要尽说。
“幻境里的一切都跟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是反的,想要杀我的人护住了我,我以为那是一场美梦,其实不是,梦的最后比真实更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