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名不奈何(134)
这是完全在徐霜策意料之外的答案,他一时倒愣住了。
应恺不是习惯于表露强烈情绪的人,抹了把脸站起身,没有看徐霜策,短促地笑了下:“走吧,让我去见宫惟。”
徐霜策亦站起身,想说什么又没能说出口:“……应恺……”
应恺身负定山海,掌中紧握着不奈何,绕过圆桌走向屋门,背对着徐霜策道:“这幻境不知何时便会彻底坍塌,我必须要尽快亲自见到宫惟。话说回来,那禁殿你是什么时候建的?你怎么会想起来要——”
“应恺,”徐霜策终于艰涩地打断了他,说:“我不会打开禁殿让你杀死境主的。”
应恺的手悬在门边,定住了。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徐霜策闭上眼睛,耳畔再次响起很多年前藏书大殿的角落里,宫惟俯在桌案上,笑吟吟的声音如银铃般跃过空气: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境主在梦中是不会死的,除非一种情况——境主遗留在现实中的身体死去,梦境随之坍塌,被拖进梦中的所有人亦会神魂俱灭。”
“玉石俱焚,这大概就是梦术最恐怖的地方了吧!”
……
虚空中丝丝缕缕的桃花芬芳逐渐远去,像个旖旎又仓促的梦。
殿内的徐霜策与应恺背对而立,相隔数丈,谁都没有先动作。
“你刚才说的九成都是实情,只在最关键的一点上作了假——在‘蝶死梦生’中被境主诛杀的人,现实并不会魂飞魄散。”徐霜策的声音缓慢而低沉:“相反,境主诛杀是安全离开梦境的唯一方式,被杀者可以从梦中醒来,回到现世,此为梦死得生。”
“而滞留在此的其他人,则会随着梦境的坍塌而魂飞魄散,此为梦生得死。”
“所以宫惟一直想杀我,其实是为了尽快把我驱逐出梦,活着回到现世。然后等到梦境坍塌的那一刻,再由他自己带着天下所有人一同赴死……”
徐霜策回过头,望向应恺凝定的背影:“因为所有人都曾经在现世的升仙台上,阻止他登台杀你。”
应恺的身影是那么熟悉而陌生,许久后才见他一点点放下了伸向屋门的手,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刚才不是说自己前尘往事尽忘了吗,”他意兴阑珊地问,“原来你还记得蝶死梦生的真正含义?”
徐霜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从刚才起我就一直在想一件事,我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认定自己就是北垣的?”
“……”
“我第一次认为自己是北垣,是因为在灭世之战中看到了那个黑衣银剑、冲出天门,不顾一切斩向宣静河魂魄的天神。我对他的愤怒感同身受,但实际上他愤怒的是灭世兵人被毁,我愤怒的是镜仙因为帮宣静河击回雷劫而受了伤,两者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第二次加深这个印象,是因为在宴春台听柳虚之提起鬼太子迎亲的传说,北垣上神刚愎傲慢、冷酷无情。但实际上传闻多有不实之处,因为一位企图灭世的神明不管他本身性格如何,民间都只会流传他冷酷无情,不会有其他任何评价。”
“最终真正一锤定音的,是我生来杀障深重,与北垣上神程度相当。”
徐霜策望着应恺,尾音有些不稳:
“所以现在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的杀障会转移到我身上来了吗,北垣上神?”
无形的巨石在半空中砸出千仞巨浪,仿佛整整过了上万年,才恢复窒息般的死寂。
应恺终于回过头,平静地看着他:“你已经忘了,东天。”
“我被贬谪下界时,你对宫惟说,想放弃神位下凡来与我互换命格,好帮我化解对世人无法磨灭的杀障与恨意。”
第73章
徐霜策不知道该说什么, 良久沉重地挑了下嘴角:“……原来我是那样无私的人?”
“这辈子唯二尝试过救我的人,只有你和宫惟。”应恺苦笑了一下,道:“灭世之战后, 宫惟不忍立刻履行血誓诛杀我, 想尽办法除我杀障, 疲于奔命却无能为力。恰逢当年你自飞升时见过宫惟一面后,在上天界越待越走火入魔……”
徐霜策疑道:“我走火入魔?”
应恺欲言又止, 神情似乎有些一言难尽,最终只叹着气一摆手,没有解释:“于是你索性当众对宫惟说, 请愿下凡来承担杀障, 直到化尽杀孽再回归天界。这是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其内艰辛可想而知, 但你还是坚持这么做了。”
“你这个人一向不能用简单的无私或自私来评价,而是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不在意别人的评价, 更不屑于知道世人的看法,是真正意义上的了无牵挂。”应恺摇摇头,眼底全是疲惫:“但我与你截然相反, 所以我活得非常痛苦,不管成神还是当人都是如此。”
“……”
应恺大概很不习惯露出这副姿态, 从门边转过身来正正面对着徐霜策:“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不过我还想问一句——你是从何处开始发现我不对劲的?只是因为蝶死梦生?”
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被悄然改变, 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徐霜策缓缓道:“不,从升仙台。”
“升仙台?”
“现世要飞升的不是我而是你。还记得尉迟锐在升仙台上呵斥宫惟一派胡言么?”徐霜策顿了顿,道:“那是因为没人相信你是北垣,都觉得宫惟只是想要戕害仙盟盟主的妖魔罢了。相反,若宫惟预言飞升之后要灭世的人换成是我, 怕是所有人都将信将疑,觉得我看上去更像是会干出这种事来的人。”
应恺僵立半晌,才自嘲地笑起来:“没想到破绽竟露在了此处……早知就不该让你看升仙台上的经过了。”
徐霜策一哂,问:“现实中的你想造通天大道,是因为早就记起自己是北垣了?”
出乎意料的是应恺摇了摇头,道:“并没有。强开天门一事,只是当时顺应玄门百家之大势而为罢了。”
千年以来无人飞升,天下修士的焦虑已经到达了顶峰。因此玄门百家合力打造一座通天长阶,再由最有希望飞升的应恺去试,如果真能顺利登天,对所有修士来说都不啻于一个重大的希望。
徐霜策心头隐约升起怀疑:“那你现在又是如何记起自己身份的?”
应恺说:“这段时间一直梦见自己被业火炙烤,隐约有所记忆,但不明所以。”他向圆桌扬了扬下巴,“直到看见了它,才真正想起一切。”
徐霜策低头一看,是那个青铜楔盒。
千丝万缕终归一线,徐霜策脸色猝然变了。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鬼修告诉度开洵“灭世兵人颅脑中埋藏着回归现世的钥匙” ——这青铜楔盒中封印的是北垣的恶念,只有让应恺亲自接触到它,才能恢复这数千年来的记忆,才会想要打破幻境,回归现世。
如果更往深里想一步,把时间推移到更早以前:鬼修利用白霰想要复仇的心理得到了兵人丝,利用兵人丝控制了法华仙尊尸体,利用这具尸体唤起了应恺对灭世之战的部分记忆;然后它把度开洵、白霰、徐霜策、宫惟、应恺等人全部引到天门关深渊下,集齐三滴血,顺利唤醒灭世兵人,最终得到了青铜盒。
每一步都精心计算,每一步都立竿见影。
从最开始鬼修的目标就瞄准了应恺,只有借助应恺的力量它才能打破这个梦境!
鬼修的身份至此已经呼之欲出,寒意自徐霜策心底油然升起。
“……我不会让你们打破蝶死梦生的。”他轻轻地一字字道。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应恺眼底似有一丝嘲意,“只有彻底毁掉阵眼,这个梦才能平安结束,天下修士包括宫惟都能活着回到现实。否则梦境一旦彻底坍塌,所有人都会魂飞魄散——你要不要我再提醒一遍这‘所有人’里都包括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