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豆麻岱(4)
多年来,P市发展迅猛,前进的脚步一刻不停,一跃成为公认的“世界中心”。这也是全国唯一一个设置居留证机制的城市,以抑制人口过多给当地带来的诸多矛盾与压力。
乔水的居留证确实失效了。
他不是没有离开过P市。他曾带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在一个春天,坐高铁往东南去。乔水躺在异乡的床上,骨头缝都发酸,不知道对什么过敏了,身上一片片泛红发痒。他想念自己寄放在陆乙帘家的架子鼓,想念那辆被当废品卖掉的死飞,想念那些名字里有花啊林啊的街道,想念美院的涂鸦墙。他很少想起唐岱,因为会粘连出很多不必要的回忆。
乔水一身骨头硬了这么多年,头回皱着鼻子,因为这么点破事儿想哭,他挤着眼睛,猛眨两下,生憋回去。
孤独一点也就忍了,孤独太多未免太可怕。这是乔水给自己回来炸薯条找的理由。
没有居留证在P市很尴尬,严重点说跟黑户似的,租地偏廉价的房子,找不到像样的工作,连薪水有时都得不到保障。最要提防的是被针对,落警察手里,还得交罚款。那家理发店的南方小伙大多也都是没有居留证的,若哪天被查,就是一锅端。
乔水根本不想和唐岱探讨这些,他觉得这比被唐岱发现他在理发店洗头还不光彩。
“你到底想说什么?想挖苦我也得挑日子,我今儿刚失业,你能不能行行好。”手机上的字一行也看不下去了,乔水想朝着唐岱蹬一脚。
唐岱一句一句慢慢说,不像乔水机关枪一样蹦句子,“我奶奶前两天住院了。”
话题转太快,乔水没反应过来,一时也明白不了,他愣了一秒,不知回什么好。于是参考之前的句式,跟唐岱赌气,挺小声地说:“……关我什么事。”
“她着急,让我带个人回去。说不管什么性别什么性子都行。”唐岱的话还缓缓在空气中流淌,翻身的时候,床嘎吱响,“我正愁这事儿呢,这不,今天就撞鸟屎运了。”
乔水更不知道说什么了,手机被搁在枕头边,屏幕向上,光朦朦胧胧照亮一片。他觉得自己特别僵硬。
“怎么样?你帮我这个忙,进我的户口本,我帮你拿居留证。”
乔水感觉自己被棉花砸头,他伸不动拳头,可他挺气。他真的蹬了一脚唐岱,“你什么意思?”
唐岱往里挪了挪,凑近他,脑袋几乎要挨到他枕头的边沿,他话音清晰道,“字面意思。我们,结婚。”
乔水感觉自己仰头看钨丝灯泡时回想的东西全乱套了。它们不断缩小,缩小成片影。他想起孤独,无尽的孤独,和他这两年来混沌的幻梦。逻辑很难构成完整的链条,思想活跃地跳跃着,有一团力气,正在肢解他的索然。翻涌热烈,又归于平静。
他按灭了手机屏幕的光亮,空调毯被蹬到了墙根,乔水在半空中跷着二郎腿,又放平,他说话时不躁也不恼,“唐岱,怎么着,你要拿我冲喜啊?”
唐岱又想乐了,把自己身上的被单掀到乔水身上,风扇呼呼呼地转到了这一面。他靠他更近,扶着乔水肩头,乔水浑身紧张,唐岱只是在他耳边说话,有热气呼过来,“你无家可归,我要一个家,就这么简单,为什么不?”
12
夏天的太阳很早冒头,房东的窗帘短了一截,光亮无孔不入。
卧室里的那张床比普通单人床稍大些,又比双人床更小。唐岱不是有意挤乔水。是那个人晚上怕热,要贴着冰冰凉的墙,于是中间留的空隙很大。从床边滚下去就是躺水泥地,他没有不往里睡睡的道理。
乔水的睡相多少年如一日的差。空调毯已经悬了一半在床尾,薄被单被绞在两人中间,乔水搭了半条胳膊一条腿在唐岱身上,唐岱的脑袋在乔水的枕头和那一沓衣服之间的凹陷处,大概一个姿势睡惯了,他朦胧着挪动一丁点,乔水就会朦胧着慢悠悠跟过去。肉贴着肉的地方,是更高的温度,和黏糊糊的触感,蹭都蹭不动。他们像缠绕在一起的耳机线,徐徐交换着呼吸。
“你怎么还没走。”日上三竿,没闹钟的折磨,乔水睡得昏天黑地,醒来转头看见身旁的唐岱,第一句问的就是这个。
唐岱正玩手机,拉的是他的充电线,身上还是他那件衣服,整个人清清爽爽,明显已经洗漱过了。
唐岱看了他一眼,接着看手机:“雨下了一整夜,衣服还是潮的。”这确实是个理由,可唐岱说得轻飘飘的,显然不把它当什么正经事,他靠着床板,对乔水开吐槽,“你家里以前是不是满床的毛绒娃娃啊?”
乔水俩手支着床,支起上半身,还一副浑浑噩噩的表情,像被人吸干精气,他疑惑地眯着眼睛,大脑运转不过来,没听懂唐岱什么意思,“啊?”
“一睁眼,你胳膊卡我脖子上,大腿压着我小腿。想把你扯开还呼哧呼哧喘气跟我急,我蹬了你一脚,你还闭着眼睛蹬回来。你怎么那么虎啊?”
乔水根本听不下去,他皱着眉头,下意识摆出凶相开防御,手拽了一下枕头角,似乎要使用武力了,但又觉得理由不充分,作罢。“我睡着了我哪儿知道,还不是随便你怎么说。”
唐岱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拉了两下,反过来给乔水看视频,用前置录的,唐岱的视角,镜头从他俩的下巴颏一路划向脚踝,结尾处镜头轻微抖动,有细小的“咯咯”声,应该是唐岱在偷笑。
乔水简直看得气急败坏,手抻过去,想去摸暂停,不小心划到下一项,是张照片,拍的是他后颈的小闪电。
唐岱把手机收回来,也看了一会儿那张照片,还挺坦荡的,一点儿没有偷拍别人被抓包的窘迫。他摸着自己的后颈,像是在强调那印记同样存在一样。这乔水是知道的,他在理发店就看到了。
唐岱说:“你当时态度那么绝,我以为你会把它弄掉。”
这话看着像暗讽,经由唐岱之口说出便不是了,乔水想起那个秋天的银杏,整个世界都是暖色的遗憾,它们被风卷得轻轻落下,唐岱吐字也是轻轻的。
乔水用手指揉眼角,懒懒散散的,其实是为了掩饰一些更复杂的情绪。他不是心虚,也不是别的什么,就是觉得倘或自己觉得这事儿很难应付处理,那不如当无事发生。
“弄掉不疼啊,不要钱啊。再说了,要弄掉也是你弄掉,为什么一定是我。”
他说着说着,困乏地又倒回床上,大有再睡一觉的架势。
唐岱右手拍了拍他脑袋顶,手指蹭他硬硬的发茬。“那你准备搬家吗?”
“搬家?什么搬家?”乔水真烦唐岱摸他头,从以前就这样,就显他岁数大似的。
“昨儿你答应的可不能反悔,”唐岱似乎对乔水的犯浑早有预料,他晃了晃手机,“我早上才跟我奶奶汇报完,你现在反悔,让我上哪儿找个便宜群演去。她要知道我唬她,到时候又急眼。”
这理由太没劲了。十分之没劲。可乔水被制住了,他竭力回想昨晚发生的一切,在荒唐的开场白后,他们还零零碎碎聊了些什么,聊了很久很久,聊得乔水困了,唐岱说话时,那只修长的手在黑暗中似乎摸了他的耳朵,他迷迷瞪瞪就着了。于是关于那些,就一概想不起来。
“你别坑我了,昨儿我喝多了。”乔水防卫地朝墙那边靠了靠,背冲着唐岱。
“瞎掰吧,昨晚我们吃的烧烤喝的可乐,”唐岱忍不了了,一巴掌拍到乔水的后腰上,“逃避可耻。”
乔水接着往里挪。肩膀一耸,好像要说什么,结果只是呼了口气。他坐起来,从枕头边捞起自己的手机,胳膊肘撞唐岱的大臂,憋了句“加个微信”。
时隔六年,唐岱再次收到来自乔水的讯息。
他们之间是不到二十公分的距离。乔水认真地低头打字。
乔水发给唐岱:“我总寻思你是要骗我。”换行。“我的坎儿还没迈过去。”
唐岱也低头回他:“为什么这么想?”
乔水又发:“我以为我们会一直很好。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后来你离开P市,常楚遥也转校。我总觉得自己被你蒙骗了,现在也觉得。”他思考了一下,在唐岱还在输入时,又手快发了一行,“我恨不得把借你的钱都变成冥币。我没这么恨过一个人。”
这话说得太狠了。饶是唐岱深知乔水为人,心口也不免有些堵得慌。
“那在你心里我还有一点儿好吗?”
乔水想了想,打:“有很多点儿。”后面紧跟着,“不然你现在也不能跟我一屋呆着。”
“那你还恨我吗?”
“有一点儿。”
他们各自拿着手机,姿势从端坐变得有些局促,唐岱抱了团被单在身前,乔水倚在墙上,都特别安静。
唐岱:“我没想过骗你,从来都没有。这些事儿我以后慢慢讲给你。那一点儿恨保证也不会有了。”
乔水:“昂。我后来回去看过。咱们吵架的地方。墙上的字被铲了,贴了好多广告。包小姐,办证,开修换锁和通下水道的。”
唐岱:“其实十七八岁最不适合谈最重要。”
乔水不动脑子,回话也快,“什么时候都不适合。”
唐岱:“你别那么快下结论。”他慢腾腾按着屏幕,“可以先和我结婚试试。”
乔水的心又高悬起来。他不懂,对着唐岱,他的情绪永远比不对劲还更不对劲。
青春的旧事很难一笔勾销,可旧事比旧报纸还脆弱,它们被揉碎搅和,泛黄的暗淡也变斑斓。
乔水两边膀子都紧张地发软,靠着墙,想着自己怎么也要出息一回,于是敲下最后一句。
“结吧结吧,当结义了。”
13
这是唐岱赖在乔水出租屋的第五天。期间他们一起去民政局办了手续,回程时还顺路买了袜子内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