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们的手指(88)
最后,他走到一间上了锁的门前,从一串钥匙中找出许久没有用过的一把,打开门,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除了一把还没完全制成的小提琴。
Lance轻轻拂去小提琴上的灰尘,琴身上重新显出刻着的花体“N. Chaumont”,字迹与Lance的名片上如出一辙。
他拿起那把小提琴,以软布细细擦拭每一处,然后把小提琴放入了门边的空小提琴盒里。
背上背包,拎起琴盒,拿起信封,锁上所有房屋。
Lance翡翠色的双眼望向东方,走过人高的金色向日葵地。
大西洋以西的同一天,贺音徐也收到了信,那时候他刚旁听完一节介绍数论基础的数学课,准备回家练琴。
他打开信封,先发现了里面的门票,两张。
门票底色是一张模糊的舞台照片,依稀可以看清楚小提琴手的完美侧脸和坐在三角钢琴后的一个剪影,似乎可以看到小提琴手偏头去看钢琴手的温柔眼神,和钢琴手仰起头,唇角的弧度。
门票上不仅有时间地点与演奏者,音乐会的曲目也一同印在下方。贺音徐听过的曲子已经不算少,但是那七首曲子,没有一首他听过。
贺音徐还不知道,那些都是钟关白为陆早秋作的,未经出版,独一无二,不可能再有他人演奏过。
七首曲子,一年选一首,每一首都是小提琴独奏,钢琴只作伴奏。
陆早秋对曲目有过疑问,他第一次看到那些曲子的时候说:“慈善音乐会用这些,不太合适,演奏是没有问题,但是这些曲目,好像私人了些,都是你没有出版的作品。”
钟关白躺在藤椅上,哼哼两声,假装在午睡。
当天晚上陆早秋又提了一次曲目问题,钟关白枕着陆早秋的大腿,头往对方腰侧与下腹蹭了蹭,假装犯困了。
半夜里钟关白爬到陆早秋身上,声音低哑:“早秋,我就想弹那几首……不行吗……”
“行是行,但是,”陆早秋沉默了一会儿,“阿白,你在摸哪里。”
钟关白咬身下人的耳垂和锁骨:“早秋,你手摸起来挺凉快的,那里怎么那么烫?”
陆早秋接不住钟关白这样的话,只能给他一个深吻,要他闭嘴。
钟关白被吻着,还忍不住含糊不清地说:“我洗了……唔……可以试试……我们……试一下”
陆早秋终于忍不住,翻身将钟关白压到身下。
肌肤相贴,床单皱起来。窗外的月慢慢隐向云层中,许久后云又散了。狸花猫从窗沿与屋顶走过,闪过一丝黑影,悄无声息。
钟关白的手指用力抓着床单,脖颈仰起难耐的弧度。皮肤滚烫,血管像是要从皮肤表面跃动出来。身体里的东西比手指粗太多,突如其来的过分充盈让人不习惯,顶到最深处,感觉要被撑破。
陆早秋做起来也很生疏,几乎有点不知道该拿钟关白怎么办。
钟关白看起来既痛苦又愉悦,肌肉紧绷着,汗水渐渐湿透了枕巾与床单。
窗帘被风吹得轻摆起来,窗外传来几声啾啾鸟鸣,呼啦,还有几声振翅声。天边迎来一线曙光,一抹粉色云霞流向深深的夜色里。天快亮了。
纵情过后的身体敏感而湿热,一场情事持续太久,皮肤像是不能再承受任何一点刺激。
“早秋你……”钟关白又感觉入口被抵住,深吸一口气,侧腰发着抖,指尖在陆早秋背脊上留下红痕,“唔,嗯……陆……早秋……不行了,今天不行了……”
陆早秋永远那么温柔。
钟关白仗着这一点,喘息着在陆早秋耳边求饶:“……不要了。”
陆早秋从上方看着钟关白的眼睛,目光深深,声音低沉:“再来。”
钟关白不敢置信,几乎要哭了:“……再来什么啊,我真的来不动了。”
陆早秋温柔并坚定地:“再来。”
“……不来了不来了,真的不来了。”
“再来。”
“……这次是真的不能来了,你看外面啊,天都亮了。”
“再来。”
再来,钟关白想过无数次这两个字的意义,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种。
陆早秋真的开始食起了人间烟火。
邮递的车马一直向南。
温月安正在院子里读钟关白写的信。这一封最是特殊,由毛笔写就,不是请柬,更像是从前在外的游子有嫁娶大事,告父母的家信。
郑重其事,还附带了陆早秋的正式照片,照片背面板板正正地写了名字和工作单位,让人好笑。
前些日子钟关白带着陆早秋回来过,因为工作太忙还没来得及领走鹅儿子,就喂了几天,现在还由贺玉楼和温月安照看着。这次信中说等秋天再回来,便带两只天鹅去法国住一阵,又说等秦昭的电影剪出来,带着原片回来,到时就在院子里架起露天电影,陪老师和贺先生看。
温月安看过,要回信。贺玉楼替他拿了笔墨,站在一旁看他写。
也没有什么要嘱咐,只图个吉祥。
写罢,贺玉楼问:“月安,要不要拆包裹?”
那是钟关白连同信一起寄来的,和院门一样高,邮递员费了些力气才放进院子里,此时立在院墙旁边。
温月安点点头:“阿白在信里说,是他收来的一样旧物。”
贺玉楼替温月安打开厚纸板包装,揭开防磕碰的泡沫与绒布,一个旧木头的角先露了出来,有损坏的痕迹,接着,又显现出几个字,墨迹有些模糊了。
温月安坐在几步远,看着贺玉楼将绒布全部揭开。
那是一张有些残缺的旧床板。
温月安推着轮椅,要过去,贺玉楼忙走到他身后,将他推到床板面前。玉白的手指轻轻抚摸那床板:“欲买桂花同载酒。”
贺玉楼微微俯下身,戴着手套的手握住了温月安的手。
“去练琴。”
“好。”
不久,房里就传来钢琴声,绕着夏末的院子久久不散,似要带来秋风。
院子里竹木小几上,一方镇纸压着温月安的回信,纸上的墨迹一点一点被晾干,只有最后几个字还带着湿意:
琴瑟和鸣 百年偕老
……
一封封信就这样寄出,将人们带到立秋那天的北京,带到钟关白租下的一间不知名的小剧院里。
立秋在八月,北京还很热,到太阳落了山,晚风吹起的时候才凉快下来。
钟关白和陆早秋都穿着黑色燕尾服,在后台互相为对方整理领结。
陆早秋的手上缠绕着从前的白色细绷带,钟关白的胸口佩戴着一朵浅蓝色五瓣花。手指绷带下有手术留下的疤,胸口的花朵下有枪伤留下的疤。
到了演出快开场时,钟关白拉开门,微微躬身,笑着执起陆早秋的一只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说:“我的小提琴手,请——”
The End
第80章 后记:
这篇文章不聊《手指》一文的构思,也不反思什么,就聊聊灵感的背后,到底是什么东西让故事变成现在这样,而不是另一个样子。
上个月我读了《读库》的1803期。在第一篇《毕飞宇和他的王家庄》中,毕飞宇说到了童年和少年对一个创作者的影响,由此我开始思考,那些我以为是“灵感让我写出来”的东西,是否从根本上是来自童年与少年,准确地说,是过去的记忆的一角?那些我以为“我选择写了它们”的东西,真的是我选择写的,还是其实我根本没得选?
比如,钟关白小时候偷跑去独奏会,第一次遇见温月安的场景,我在写完全文后发现了这个场景与我童年的联系。
小学时我学钢琴,母亲带我去一家剧院听钢琴独奏会。当时观众席里有很多同样学钢琴的儿童,这些儿童以及他们的家长应该占到全部观众的七成以上。我已记不清当时的演奏曲目,但忘不了现场的吵闹。能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由于真的太吵,那位外国钢琴家弹到一半,一言不发地愤而离场。今天在国内听音乐会应该已经见不到这样的场景。大约三年前我在国家大剧院听勃兰登堡交响乐团演奏德沃夏克,现场已是另一幅画面。
我现在回顾那个台下坐满了小朋友,钟关白一个人跑上台去的场景,发现它确实来源于我的童年,所以它不是别的样子,它就会有找了托的司仪,有兴奋发表自己看法的小朋友,它就是现在文中的样子。
当然这个场景里还有一个温柔耐心的温月安。他是至少三个人的集合。其中一个人我没有见过,仅仅在我少年时期一位朋友的口中出现过,这个人是我朋友的钢琴老师,小时候因为一场事故截肢。我朋友这样描述她的钢琴老师:他温和,博学,风格很高,是她见过最绅士的长辈。在我的少年时期,绅士还没有其他意味,只为表达崇敬与仰慕。
关于温月安的外貌和气质,来源于另一个人。大约在五、六年前,我在长沙的桃花岭看见了一位坐轮椅的老人,由一个年轻人推着。那时候正是春天,岭中水流清澈,满山的花都开了。那位老人穿一件像厚长袍的对襟布衣,头发全白了,梳得整整齐齐,举止之优雅,面容之淡然,令人折服。我从没见过眼神那样澄澈的老人,当时就想,真像民国旧照里的美人,今日出门,想必也是来赏花,可惜不如我运气好,花外还赏了人。
第三个人,是我的一位老师。付诸笔端的师生情,多半源于这位老师,在此不多提。
人物也不是全有原型。有读者朋友说,感觉到我,即作者本人是一个钟关白和陆应如的结合体。还有两个朋友,一个明示,一个暗示,双双表示文中对音乐的追求,其实是作者对自身写作追求(或者说,一切创作)的一个隐喻。应该说,我没有钟关白的天赋,也没有陆应如的能力,钟关白的笨拙还是有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