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们的手指(75)
“……早秋?”
少女的声音和第一次喊他的时候一样,带着不确定。
陆早秋站在原地,就在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胃里的东西不受控制地喷溅了一地。
他一只手捂着胃,一只手紧紧抓着小提琴盒的把手,转身就走。
外面的雨还是很大。
陆早秋一路走到湖边,那里有一些被雨水打湿的大石头,他坐下来,脱下外套,盖在琴盒上,抱着琴盒看天鹅。
两只天鹅正在觅食,颈项弯进湖中,露出一片白色的后背和上翘的可爱尾羽。
雨一夜没有停,淋得陆早秋全身透湿。
天渐渐亮了,一把伞出现在他头顶。
是梁德。
“到去上课的时间了吗?”陆早秋问。
梁德应道:“是。”
陆早秋站起来,梁德拉开车门,说:“先回去换身衣服吧。”
等陆早秋再次走进家门的时候,陆怀川已经吃完了早餐,正在看报纸。
“你这是什么样子?”陆怀川抬起眼,“一晚上都在干什么?”
陆早秋低着头,他身上的雨水打湿了地板,确实不成样子。
“明汀……”陆早秋顿了许久,才说,“是我的同学。”
“我知道,她是我资助的艺术生。”陆怀川把报纸放到一边,“但是,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陆早秋没有说话。
陆怀川站起来,系上西装的扣子,向门口走去。
走了几步,停下来,没有回头地说:“收起你软弱的样子。”
这句话跟绑架案后陆怀川说的话一模一样——
收起你软弱的样子。
说完之后陆怀川便要求年幼的陆早秋修反绑架课程,学习在各类紧急情况下的逃生技能,之后便是模拟,测验,直到陆怀川满意。
当初尚且如此,现在的情况便更加不值一提。
陆早秋换了衣服,梁德正在门外等他。
仍是像往常一样去学校,天放晴了,路过湖边的时候梁德特意开了窗,陆早秋远远望着两只天鹅,却没有露出一丝笑容。
梁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看陆早秋的样子也不敢多问。
陆早秋一路没说话,到了学校便开门下车。
梁德远远看着陆早秋进学校,发现有个提着小提琴盒的长发女生也站在校门口,像是在等陆早秋的样子。看到这一幕,梁德心想,陆早秋见了朋友总会高兴起来,便松了口气,开车走了。
陆早秋径自向里走,没有多看校门边的人一眼。
明汀落后半步,跟着陆早秋走进校门。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阵,明汀突然喊:“早秋。”
陆早秋脚步一顿。
“……你喜欢我吗?”明汀看着陆早秋的背影,问。
等了一阵没有等到回答,明汀走到陆早秋面前,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们只是朋友。”
陆早秋没说话,明汀直视着陆早秋的双眼:“我不会跟你道歉的,因为我没有错,我只是在谈恋爱,这是我的自由。”
“和我父亲。”陆早秋说。
“他是单身。”明汀顿了几秒,“我也是。”
不知怎么的,陆早秋突然想起明汀对他说过的话:你妈妈也会拉小提琴吗,她以前喜欢拉什么曲子,你告诉我,我学来拉给你听好不好?
曾经,他确实被这句话打动过。
陆早秋沉默了一阵,说:“我知道了。”
说完便快步向前走去,一整天都没有再说话。
……
陆早秋傍晚从学校出来,梁德接他回去。
车快开到湖边时,陆早秋说:“到前面停一下,我想喂天鹅。”
梁德应了好,到了湖边陆早秋便拿着常备在车上的饲料下了车。
正是晚霞动人的时候,空气清新,植被随着风轻轻摆动,湖面映着霞光,与天连作一起。
可是没有天鹅。
陆早秋拿着饲料绕着湖走了一圈,没有看见两只天鹅,他又特意去看了天鹅的窝,发现连从前那六只天鹅蛋都不见了。
陆早秋转过身,说:“没有了。”
梁德连忙安慰道:“肯定是暂时飞到别的地方去了,蛋可能也孵化了嘛,刚出生的天鹅那么小,说不定躲在湖旁边哪片草丛里呢。”
陆早秋在湖边站了很久,想等天鹅回来,梁德说:“明天再来看吧,陆先生吩咐过了,今天在家里吃晚饭,您还是不要让他等太久比较好。”
“嗯。”陆早秋应一声,又坐回车里。
梁德将他送到门口的时候,大门正开着,像是在等他回来。
餐厅里,厨师正推着餐车准备上菜。
陆怀川坐在餐桌的一头,说:“等早秋好了,就上菜。”
陆早秋去换了衣服洗了手,坐到餐桌的另一头。
餐车与以往有些不同,上面只有四个盘子,都盖着盖子。厨师两个盘子放到陆怀川面前,再将两个盘子放在陆早秋面前。
厨师放完,便默默推着餐车出去了。
陆怀川揭开盖子,陆早秋看见了他父亲盘子里的东西,睫毛颤了一下,没有揭自己面前的盖子。
陆怀川淡淡道:“吃饭。”
过了好半天,陆早秋才抬起手,去碰那两只盖子。
盖子揭开,面前两张盘子里的东西和陆怀川正在吃的一样。
三颗鹅蛋,一只烧鹅。
第67章 【《Harpsichord Concerto No.5 in F minor, BWV 1056: II. Largo》- Johann Sebastian Bach】
四个盘子,就是陆怀川对于当年那个雨夜的所有反应。
十多年后,陆怀川看着呕吐的陆早秋,已经想不起来他资助过的那个女生的名字,只记得那女孩为他拉过叶虞最喜欢的曲子。
无论怎么回忆,最后不过两个字,叶虞。
钟关白扶着陆早秋,看向陆怀川的瞬间发现他又变回了之前的样子,眼尾的笑意不见了,眼睛半抬着,看不出情绪。
钟关白突然觉得这样反复无常的陆怀川简直像个怪物。
“离开陆家之后,你没有一点长进。”陆怀川看着捂着胃脸色苍白的陆早秋,说。
钟关白虽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听了这话当即也忍不住要发火,可马上他便意识到要是今晚真闹得不可开交,那不能休息的就不止他和陆怀川,还有他臂弯里的陆早秋。
“今天太晚了,早秋也不舒服,您有什么话,不如明天再说吧。”钟关白说。
陆怀川看了钟关白一眼,并不像要等到明天再说的样子,可这时,他卧室的电话却响了起来。那是内线,能拨入的人没有几个,又是这个时间点,紧急程度可想而知。
趁陆怀川去接电话,钟关白扶着陆早秋去浴室,脱下被弄脏的衣物。
他接了一杯水给陆早秋漱口,才一边给浴缸放水一边问:“好点了吗?要不要去医院?”
陆早秋撑着洗手台,摇摇头。
等热水放好,两人坐进浴缸,陆早秋将钟关白环在自己怀里,下巴轻轻放在钟关白肩上,睫毛垂下来,像是疲倦极了。
过了一会儿,钟关白便听见外面有脚步远去的声音与一声关门声。
那声音很轻,却像是把陆早秋弄醒了。钟关白偏过头,说:“他走了?”因为方才陆怀川的话语与态度,“你父亲”这般的称呼,钟关白现在就是说不出口,只能用“他”这种指代,仿佛这个人与他们全无关系。
“应该是。”陆早秋说。
“那,我们洗完澡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起来再说。”钟关白小心地握住陆早秋的两只手腕,将它们举向天空,摆出一个如欢呼般的幼稚姿势,“你手上有伤口,别沾水,我来给你洗。”
热水上升,慢慢覆盖到胸前,水面上的皮肤也因为蒸气而湿漉漉的,耳边是缓缓的水流声。
自从回到陆家,钟关白仔细一想,似乎是从回陆家的路上开始,陆早秋便显得反常,只是在车上的时候更像是因为奔波而造成的疲惫,可是与陆怀川碰面后,那种反常便明显了起来,方才的呕吐,也绝不只是因为身体不适而已。
但是他现在站在浴缸边给陆早秋洗头发,低头看见那双闭着的眼睛,就舍不得问了。或者回忆,或者叙述,他都不想做什么逼迫,那费人心神,陆早秋已经足够疲惫。
“阿白。”
钟关白把脸凑近去。
陆早秋抬起手,摸了一下钟关白的头,说:“今天好安静。”
“我平时很吵吗?”钟关白在陆早秋耳后咬一口。
陆早秋没有回答,过了一阵,才低笑着“嗯”了一声。
“你喜欢吵的。”钟关白说。
陆早秋又“嗯”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样几句话,钟关白就突然觉得,刚才那些令人难受的情绪都烟消云散了,明明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可是却像就在家里一样。
可能并非是陆早秋总带他回家,陆早秋就是他的家。
就像对于所有的艰难处境和失败囚牢,陆早秋也并非总带他走出一条路或者寻得一把钥匙,陆早秋就是那条路,或那把钥匙。
洗完澡,陆早秋带着钟关白去卧室。
卧室吊顶极高,满壁的书,多是大部头,从地面延伸到房顶,宛如以书为砖的彩色堡垒,一个巨大的、像欧洲图书馆里收藏的那种古老木制地球仪,地球仪上绘制着欧洲的部分被转到最上方,一支黑色的琴谱架,整个房间过分空旷且一尘不染,几乎连一件多余的小摆设都没有,显得毫无人气。
陆早秋径直向前走着,对这些东西没有眷恋,一瞥也没有给。
再往里走的一个房间才有床。那房间还连着一个下沉的露天阳台,要从楼梯一级一级下去才能走到,阳台的延伸处仿佛一个小型码头,可以直接下到湖里去。